刺痛边界

那天的事情，罗燕没再逼着她叫家长。林旺祺一家和宋扬分别陈述事实，他父母听完后差点在办公室里就要打他，被罗燕拦了下来，说回家再好好教育。

最后以林旺祺和他父母向宋扬赔礼道歉结束。可是宋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说，“我应该说什么呢？没关系？他对我的伤害如果一个道歉我就能原谅，”罗燕欲言又止，她继续说，“我是普罗米修斯啊我这么无私？”她也不是要让他承受多大的代价，只是不原谅，而已。

林旺祺被劝回家反思两天，宋扬站在办公室里，罗燕摸摸她的头，把她揽在怀里。“好了好了，不委屈，昂。”她轻揉宋扬满是泪痕的脸，温柔地说，“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赶紧回去学习吧，别跟他计较了，嗯？”拍拍她的肩把她推出办公室。

从小到大，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宋扬。她刚上高中时，就因为江尧妹妹的身份在罗燕那里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一开始成绩不理想，但她聪明，又努力，高一结束时进步非常大。高二分科后，她带文科班，刚好又带到宋扬。

没有哪个同学会不喜欢宋扬。她在老师面前大多是文静的，在朋友面前倒是有点疯癫。她从不会哗众取宠，常常只是在座位上学习，画画，有时也会和朋友嘻嘻哈哈，帮老师做做事，教同学做做题。她聪明，写的文字是那么有张力和哲思，数学竞赛没学就一路考到国二，政治和地理总能一下就写到要点，还有，她的名字在光荣榜上越来越靠前。

太像了，太像江尧了。这样好的孩子，他们家有两个。罗燕端起茶杯，瞥见桌上宋扬教师节送她的装饰画，笑笑，走去班里看自习了，哦对了，她手里的杯子也是江尧送她的。

可没有人知道，这样好的孩子，却在用最尖锐的方式，恨着对方，像两株带刺的植物，越靠近，越扎得鲜血淋漓。

那是恨吗？也许是。又或许不是。在心理学上，这叫做情感混淆——当爱与恨的边界模糊时，人们往往选择更强烈的情感体验。

每一次争吵都是一场精密的能量交换，语言如刀，划开表层的冷漠，暴露出内里鲜活的、跳动的、滚烫的血肉。当宋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江尧时，她其实在说：其实你对我很重要。重要到足以让她恨得如此具体，如此生动，如此刻骨铭心。

他们通过恨的深度来确认在乎的程度，如同那个残酷的悖论，他们用推开对方的力量来确认拥抱的强度，用刀锋的反光来确认光源，用伤口的疼痛来确认生命。

她砸掉他的东西，骂他、咬他，他破坏她的作品、羞辱她、讽刺她。宋扬无处发泄时，在他的书上写下无数个“江尧去死”，这是不是一种想念呢？江尧在拒绝她的求助时，会不会也在测试他在她心中的位置呢？

太温柔的触碰太容易遗忘，而淤青的指痕却会在皮肤上停留数周。所以他们用刻意的伤害来证明彼此的存在，证明彼此仍有能力影响对方的情绪波动。你看，我还能让你痛。

痛比爱更真实，更长久，更难以忽视。

痛不会说谎，也不会像爱那样容易变质。

当距离拉远时，那些争吵的瞬间时常在回忆中膨胀，而温情的片段被压缩成奇点。他们记不清上次和平对话的内容，却能清晰地记得三年前某次冲突中对方眼里的血丝。

他们像两个持刀的舞者，每一次挥刃都计算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要让对方感受到刀刃的寒意，又要确保不会造成真正的致命伤。这种危险的平衡，是一种扭曲的亲密。

每一次"我恨你"的背后，都藏着"请你爱我"的哀求；每一次刻意的冷漠，都是"请发现我的异常"的密码。这是他们之间独特的语法。他们用仇恨搭建桥梁，因为这是唯一被允许的连结方式。

如同海浪磨平礁石的棱角，他们的对抗终将显露出本质：那不过是用恨意包装的依赖，用伤害加密的亲密。当某天宋扬不再因江尧的成就而焦躁，当江尧不再为宋扬的挑衅而失控——那才是真正的终结。

等到真正终结的那一天，他们或许会怅然若失，不明所以地落下一滴泪，然后笑笑说，原来我们曾经是这样的吗？

江诚和宋昭去英国出差的一个月里，宋扬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实感，毕竟她一天到晚都待在学校，早六晚十一，心思全扑在学习和画画上，除了在梦中，她能有一些奇思妙想以外。周末她学着自己做饭，尽管味道没有江尧做的好，但也还勉强能吃。

她的成绩不算特别稳定，但大体不错。在创新班，通常能保持在前三十，发挥好一点能进前二十甚至前十。她很奇怪，越是学习紧迫的时候越想做别的事情。这些天她疯了似的画画，房间里全是她画完或画了一半的稿纸。

至于为什么画了一半，是因为她画着画着，发现画得像江尧。她很少画男人物，有也是参考她喜欢的演员或动漫角色。她没有凭空想象一个男性人物的能力，提笔画下的，自然是与她接触最多的人喽。她这样想。

难以解释的是，她一天晚上竟然做了春梦。啊？是她小说看多了吗？可是她看的基本都是男同啊？离谱的是，她梦见了江尧？梦里江尧把她抵在墙上，虚吻她的脖子，然后……她就不记得了，认知限制了她的想象力。梦很短暂，好像就在她醒来的前几分钟，但她能记得她的紧张，醒来后心脏还砰砰直跳。

怎么可能？她想男人想疯了吧？可是她从来没想过恋爱啊。就算初中有过喜欢的人，那也只是年少慕艾，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欣赏更多。真是服了，居然梦到那个讨厌鬼。赶紧搞两套数学卷清醒清醒。

夏天到了。宋扬高考的最后一天，雨下得很大。最后一门政治，她提前三分钟做完了试卷，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雨滴砸在走廊栏杆上溅起蝴蝶，雨幕模糊了远处梧桐的轮廓。这是老天为他们流的眼泪吗？全部高考生流的眼泪汇在一起，说不定真的有这么多呢。

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老师收完试卷，她收好文具，淡定地走出考场。走在教学楼里，地上满满的都是卷子，做过的，没做过的，大家都不在乎，随意踩在上面。有些人还把试卷扔下楼，纸张在空中飘零，在雨中快速坠下，像被打湿的白鸽。

唉，保洁人员的命也是命啊。她无奈笑笑。

校门口挤满撑伞的家长。她打着伞，踮起脚，张望着找人。“宋扬！这里！”她听见宋昭叫她。“来了来了！”她回应道，向两人走去。

江诚抱着一大捧花，被雨水打湿了一些，但是更有生命力了。他把花递给她，笑着说，“我们宋扬辛苦了，有没有自信！”她接过花，“有！”

三人上了车，车外一片哄闹。她从没见过密度这么大的笑容，上次还是江尧高考完的时候。还真是奇怪，学校里有最多的泪水，但同时，也拥有最多的欢笑。这场雨把世界浇得透亮，空气中有离别和希望的味道，一切都是在告诉他们，这是青春盛大的落幕。

她知道江尧不会来，她也不怪他。但就是有点不平衡，凭什么你高考我都能来，你就来不了。讨厌死了。

今天宋昭和江诚在家里做了丰盛的晚餐，她随手发了个朋友圈，三张照片：三人的合照，漂亮的晚饭，和满满的礼物。

江尧在队里，说不在乎是假的，家里有弟弟妹妹在高考的，在休息时就聊起来了。“我弟学习烂得要死，你知道吗他上次考试物理考29分，我笑死了哈哈哈……”“我妹学习比我好，在学校里那叫一个叱咤风云……”“我弟怎么就没遗传我呢？他要是能考上本科我都谢天谢地了……”

他都不敢说，他和妹妹好久没说过话了。上次周末他打视频回家，宋昭对宋扬说“来跟你哥聊聊天啊……没什么好聊的？这死孩子。你看她就这样……”他忘记他当时说了什么，三言两语就带过了。可他那时心脏的绞痛，现在想起来也分外清晰。

刚考完，三人就去了美国旅游，没有江尧的日子就是快乐，旅途中他们一次矛盾也没闹过，除了偶尔抱怨天太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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