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空军基地的起床哨划破北方的寒气。江尧在黑暗中睁开眼,把手覆在眼睛上,指尖还残留着些许机油味。他突然想起昨天他居然用沾满油渍的手套擦了擦挂在仪表盘上的海螺——宋扬后来说送给他了,他随便穿了个孔,做成了挂坠。
迅速穿上训练服,上面还带着昨天跳伞作战时的硝烟味。“今天练失速改出!”教官的声音从塔台传来。推满油门时,发动机的轰鸣震得他胸腔发麻,当年宋扬摔他模型时,声音也是这样震耳欲聋。当战机终于穿过平流层,身体才稳定下来。
降落时遇上强侧风,轮胎擦出青烟。待到机身停稳,他解开安全带,手心全是汗。远处传来集合的哨声,接着又是一轮体能训练。他不觉得厌烦或者枯燥,只是偶尔的思念会绞得他心绪不宁罢了。
这是他服役的第二年,还有几个月,今年夏天就能退役了,赶得上回去上大二的课。他从大一结束开始服兵役,军种是空军,在北京昌平部队。因为表现突出,提前五个月就晋升为上等兵,获取军衔的那个周末,刚拿到手机就迫不及待地打视频分享给江诚和宋昭,两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今年宋扬高三,自从他上了大学,除了他回家时说过几句话以外,从未在手机上有过交流。她也没给过他什么东西,他就只能每天看看仪表盘上挂着的小海螺,原本磨砂质的海螺已经被摸得发亮。
不过也没什么,她上了高中,自然比以前忙得多,没时间找他也是正常的。但一句话也不说这正常吗?算了,他自己不也一句话不说吗?自己又能算是什么好人。
有时候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他都想笑,他这种人居然也能穿上军装吗?或许是部队里男人占多数,大家的阳光正义也感染了他一些,让他时常忘记原本的自己,虚伪、冷血、阴暗,也削减了欲望,每每夜深人静时,月光照进来,才能把他的阴暗面照得无处遁形。
宋扬怎么也没想到,都高三了,有些人真的是演都不想演,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把一个一米八的男的给打了。
那天大课间,宋扬原本安安分分地在座位上写作业,斜后方的男生林旺祺嬉笑着和朋友议论她,一点也不收着音量,生怕她她听不见似的,边说还边拍桌子边抖腿。
说她什么来着……哦,是说,她哥哥那么优秀,宋扬永远也比不过他;说她妈妈是控制不住下半身又拜金的婊子,刚没了老公就迫不及待地跟别人结婚;说她和她妈妈不要脸,上赶着伺候人家父子俩;说她装什么清高,面儿上整天不是学习就是画画,也不多和别人有交流,背地里指不定和多少男的上过床,说不定和江尧都……
“砰”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宋扬的拳头已经上了他的左脸。男生踉跄着撞翻了后面的课桌,眼镜飞出去老远,嘴角都渗出血丝。他捂着脸,声音因疼痛而扭曲,“你……你他妈疯了吧!”
书桌倒地,发生“咚”的一声巨响,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身上。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敢上前。
她在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就已经停下笔,本想就这么算了,他却越说越过分。于是在他说到“她和江尧说不定都睡过”的时候,她把笔往桌上一拍,站起来拽着他的衣服把他从座位里拉出来,下一秒拳头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她的指节泛红,指骨上传来的钝痛更激起她内心的愤怒,这一拳她用了十成的力。右手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全身都因为兴奋而颤抖。
“你有种再说一遍?”她眼神冷得像冰,声音如常,却在旁人耳中如同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
“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吗你,这点玩笑都开不……操!”他扶着腰起身,话还没说完,宋扬又一脚踹在他的下腹,“操你大爷!”她脱口而出。男生被踹得倒在地上。她又顺势拿起他的凳子用力往他身上砸去,他抬手去挡,凳子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手臂上,然后重重落地。
还好穿着冬季冲锋衣,不然他的手臂大概率要骨折。宋扬抓起他桌上的书本卷子和笔袋往窗外扔,一堆物品在空中划出许多条凌乱的抛物线。从五楼扔下去,下面还是一大片灌木丛……
林旺祺瞪大眼睛,起身,怒气冲冲地拽住宋扬的领子,“狗日的……老子给你脸了是吧!”周围人乱哄哄地涌上来,想要扒下他的手,毕竟林旺祺的拳头落在宋扬身上,怕是真的要出事。
宋扬被抓着衣领,人都快被提起来,可她仍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泪满眼眶,嘴角扯出轻蔑的笑,想着,打吧,有本事就打死我……
几个男生合力把两人扯开,几个女生在心里说着宋扬真帅。宋扬若无其事地坐回位置上学习,林旺祺不服气,但也只能默默地把人家的桌子扶起来,又把自己的椅子搬回座位上,然后恶狠狠地瞪了她一节课。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班主任那里,第七节课下课后,两人不出所料的,被叫去了办公室。
罗燕教了十年书了,没见过这样的学生,高三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打架的。了解了基本情况后,她劈头盖脸把林旺祺骂了一顿,然后果断让两人人把家长叫来。她让他打电话给他妈妈,让父母两人都来一趟,林旺祺不情不愿地打了电话。
“我爸妈在国外出差,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她背着手,淡淡地说。“那你家里其他人呢?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不在?”“他们身体不好,不方便来。”罗燕本身就在气头上,看宋扬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火更大了。林旺祺侮辱人在先,但宋扬也不该大打出手,直接上报老师,他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非得这么意气用事。
“我不管,你必须叫一个家长来……你哥江尧不是在北京上大学吗?高铁一会儿就到了,正好今天周六,让他过来!”罗燕渐渐没了耐心,的语气变得凶起来。宋扬无语得要死,非得叫家长来不可吗?她又没做错。“他现在……”“打给他,快点!”说着已经把手机怼到了她面前。
她僵硬得接过,走出办公室。她长吁一口气,背靠在墙上,迟迟不敢拨出电话。她知道她在部队可能来不了,但她还是抱有一丝期望。
要是他能来,并且向着她的话,哪怕仅仅是家人之间的袒护也好,他们之前的恩怨她就既往不咎。他故意毁掉她的画的事,他侮辱她成绩的事,他诋毁她的信仰的事,她都可以不追究。她只希望他能来,她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需要他。
但她又不断告诉自己,他怎么可能来呢?他恨不得她永远别来烦他。而且她的事根本不是什么大事,部队里肯定不会给批假的……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已经不自觉地把电话拨出去了。她几乎要拿不稳手机,把它捂在胸口。
拜托……别接……这样她就有理由了:他没法接电话,她也没办法。拜托……接吧……就算他来不了……就算来不了……
“嘟”的一声,电话接通了。
江尧周末能拿到手机,看着屏幕上亮起的“罗燕老师”,他还正好奇,都毕业这么久了,她能有什么事找他呢,一下子就接起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传来,居然莫名感觉有点安心,她几乎要掉眼泪,喉咙发紧。“喂……”她哽着嗓子说。江尧立马就听出那是宋扬的声音。“宋…宋扬?”“嗯。”她忍住委屈,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故作镇定。
“怎么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听出她的语气不对。“我打架了,”她的身体僵硬得像紧绷的琴弦,“老师要见家长,你……能来吗?”“打架?你受伤了?”“没、没有。”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听见他说“你等一下”。电话那头有衣物摩擦声,似乎是他捂住了麦克风。她听见了模糊的“请假”“批准”之类的字眼,心脏跳得很快,快到她承受不住,她双腿发软,沿着墙慢慢蹲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有了声音。“……现在不行,队里不给批。”他叹了口气。电流声使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还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扬的呼吸滞住。她控制不住地,泪从眼眶里溢出来。她的语速不自觉的变快,带着急切,“来不了也没事,”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哀求,“就一会儿就行……你就跟老师说……”
“我要收手机了,”江尧打断她,语气像在训斥新兵,“你自己解决。”电话被掐断。“嘟”的挂断音化作蜂鸣刺入耳膜。屏幕返回主页,她看了看时间,五点零一。
对啊。他不会来的。你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也没什么好失望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都是因为她的期望,才让她觉得他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他一直都没错。
那她为什么那么难受呢?眼泪又啪嗒啪嗒掉在袖子上。其实她能理解的,他在部队,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就请假回家,他还要收手机,没有足够的时间打电话……
可是她还是好难受,她好后悔,为什么当时要控制不住情绪打架,为什么要期待甚至依赖他,为什么她不能硬气一点,说“我的家长就是来不了”……是她无理取闹了。
她盯着走廊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在心里咒骂他,大废物,大骗子,不需要你的时候天天在面前晃,需要你的时候连个电话都接不了。她才发现自己在怨天尤人,明明错的人是她自己啊。
她讨厌自己。
她讨厌江尧。
紧急集合哨撕裂微亮的天空,士兵集合,迅速走上飞机。江尧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的高空跳伞训练,他失误了。他居然失误了。
三千米高空跳伞,主伞延迟展开的那几秒,风声在耳边咆哮,冷空气刮得他脸疼。他感觉到大地在迅速逼近,于是死死拽住备用拉环。终于,备用伞成功打开,着陆时他摔进泥潭,有缓冲,但短时间内,他还是疼得爬不起来。
战友们哄笑着拉他起来,都在说“你今天梦游了吧”。教官拍拍他的肩说,“反应很快。”他知道,这不完全是赞美。
淋浴间的水流冲刷着疲惫的身体,他盯着自己的手,上面宋扬咬的牙印还在,那处皮肤光滑得泛亮光。她总是这样,留下痕迹后又转身就走。
没人知道,他在即将落地时,想到的是她跳到桥下,跳到干涸的河床上救那只猫的身影。她一直这么勇敢,不计后果,包括这次她打架,必定也是别人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她才会反击的吧。
甚至是那通荒谬的求助电话——她永远那么理直气壮地活着,像西伯利亚针叶林里疯长的桦木,而他,只能在条条框框中被修剪成规整的冬青。
她在电话挂断前颤抖的话语,她很少这样的。可是他没办法啊,他其实没有错啊,自己是因为军规限制,是因为有不可违背的准则啊。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呢?为什么他会羡慕她?为什么他总是想起她?为什么他在说出“自己解决”后会觉得亏欠?
熄灯后的寝室只有清浅的呼吸声。他摸出枕头底下的照片,依旧是他高考后拍的那张。他还记得之前放假回家时,她向他炫耀着自己得了数学竞赛全国二等奖,而他当年刷了好久的题才勉强拿到省一。有时江诚也会发消息给他,说她考进了年级前二十,后面跟着的感叹号比知道他打破军区记录时还多,那种亲昵,仿佛她才是他的孩子。
外面传来野猫的叫声。她当时为威海那个老人据理力争时,也像一只炸毛的野猫,眼里闪烁的光芒,仿佛全世界的不公都该由她纠正。他恨她这种泛滥成灾的怜悯。最可恨的是,他怜悯外面的野猫野狗,怜悯陌生的乞丐老人,甚至怜悯一只掉在地上只能扔掉的苹果——却从不肯分半点给他。
他死死地攥住手里的照片,又抚平。他忽然意识到,他恨的不止是宋扬,还有那个在她面前不够强大的自己,那个需要靠贬低她来维持自己尊严的、卑劣的自己。
原来他们一直在互相伤害吗?这个认知比忘记开备用伞还让人窒息。军用水壶突然从支架上掉落,发出刺耳的响声,惊醒了隔壁床的一个战友。在黑暗中对上对方疑惑的目光,听见他用气声说,“怎么了?”“……没怎么,做噩梦了。”他小声回答。
朔风裹挟着沙砾砸在窗户上。他把头埋进作训服,上面还有淡淡的机油和血腥气味。宋扬从没做错,全都是因为他小人心肠。
他讨厌自己。
他讨厌宋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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