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安秀眉紧蹙,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一缕垂下的发丝,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困惑:“这点我也想不通,若真是幻境,我们怎可能还活着?幻境再强,终究是虚妄,岂能取代真实河水淹死我们?”
云问川在一旁听得几乎要翻白眼,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果然是世家精心豢养的花朵,光鲜亮丽,实战经验却少得可怜,平日修炼怕是全耗费在死记硬背那些繁冗的门规戒律和枯燥理论上了。他耐着性子,在心里给这群“温室里的幼苗”补课:
幻境之术,核心无非是欺瞒与迷惑。最常见的便是低阶的“障眼法”,于真实环境之上叠加一层虚假景象,如同给眼睛蒙上一层薄纱,所见非真。而更高明一些的,则能将中术者的神识直接拖拽入一个由施术者构造的“境”中,如同坠入一场难以自拔的迷梦。最为凶险诡谲的,便是能扭曲中术者感知、令其产生与真实环境强烈交互的幻觉,如同梦游,中术者恍恍惚惚做出种种举动,自己却浑然不知身在幻中,只当一切皆是真实。眼下这离川之畔的诡异,绝非单纯的幻术那么简单。云问川有种强烈的直觉——此地本就存在一个极其稳固、甚至能隔绝流水、容纳空气的庞大结界,如同在河底人为开辟出一个巨大的气泡空间。施术者狡猾地在这个结界之上,又叠加了一层极其精妙的幻术,诱使他们“看见”了熟悉的荒野山林,让他们深信自己脚踏实地,从而在幻象的驱动下,毫无防备地主动“跳”进了真正的离川,落入了这个水下囚笼!
白霎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发出清脆的响声,恍然大悟道:“对了!师姐,你不是随身带了‘涤尘银铃’吗?那可是专克迷障幻术的上品法器!快摇响它,破除这幻术啊!”她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绪安闻言,脸上却掠过一丝明显的迟疑,手指下意识地抚上悬挂在腰后的那枚小巧精致的镂花银铃。她声音低沉,带着谨慎的顾虑:“涤尘铃确实可以强行破除幻境,唤醒神识清明。可……万一这幻境并非独立存在,而是依附于某种强大的邪物,或是与这水下结界同源一体呢?贸然摇铃,强行撕裂幻境,那蕴含法力的清音,极有可能如同黑夜中的火炬,瞬间引来邪物的注视!”
白霎年轻气盛,闻言反而更加急切,甚至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气:“引来不正好?师姐,我们此行不就是来猎妖除祟的吗?它来了,正好省得我们费力搜寻!直接斩了便是!”她挺直腰板,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绪安缓缓摇头,神情凝重,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年轻而带着些许惶恐的面孔:“你说得轻巧。怕就怕,这盘踞离川之底的妖邪修为远超我等预估。涤尘铃强行破幻的动静非同小可,若它被彻底激怒,全力扑杀而来……在这等诡异莫测的水下结界中,我们人生地不熟,地利全无,只怕顷刻间便要全军覆没。”她的话语如同冷水浇头,让白霎和旁边几个同样面露兴奋的弟子瞬间冷静下来,脸上浮现出后怕之色。
云问川在一旁听着,简直要被这磨叽劲给急得内伤发作。绪安的谨慎在平日里或许是优点,但此刻简直是致命的拖延!他抬头望了一眼——虽然身处结界之内,无法直接看到天空,但凭着对时间的精准感知,他知道东方天际线已隐隐泛白。邪物妖祟,大多天性畏光,日出时分正是它们力量衰减、退避蛰伏之时。若再不解开幻境,弄清楚这鬼地方的底细,等天光大亮,妖物察觉到危险,必然远遁蛰伏。这次好不容易顺着线索追踪至此,一旦打草惊蛇让它跑了,以其诡异莫测能布下此等复合禁制的手段,下次再想捕捉它的踪迹,无异于大海捞针,再无可能!
眼看绪安还在犹豫,手指搭在银铃上却迟迟不动,云问川心中的焦躁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绪安后腰那枚小巧的银铃。这群世家弟子身家丰厚,保命的秘宝、遁逃的符箓、求救的响箭怕是塞满了储物袋,个个都跟穿了乌龟壳似的,怂个什么劲儿?
念头电转间,云问川已做出了决定。他身形本就隐匿在人群边缘的阴影里,此刻更是屏息凝神,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趁着绪安注意力全在安抚众人和权衡利弊之际,他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一步,一只修长的手指快如闪电,极其精准地在那枚小小的涤尘银铃上——屈指轻轻一弹!
“叮铃——”
清脆、空灵、带着洗涤神魂力量的铃声,骤然在死寂的水下结界中响起!这铃声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法则,瞬间穿透了覆盖在真实之上的虚假幕布。
“嗡!”
就在铃声荡漾开来的刹那,所有人——包括云问川在内——都感觉自己的五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剥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所有感知瞬间消失,陷入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黑暗之中。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躯壳,漂浮在混沌初开的时空缝隙里。这种绝对的“无”带来的恐慌,比任何狰狞的怪物都要可怕千百倍,足以让道心不坚者瞬间崩溃。
然而,这感觉仅仅持续了一个心跳的刹那!
就在这感官消失又复归的、近乎冻结的瞬间,云问川那远超常人的敏锐灵觉深处,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猛地刺了一下!他清晰地捕捉到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息!那气息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惊起一圈涟漪便迅速沉没,快得让他根本无法分辨源头。
是谁呢?云问川的意识在恢复的瞬间疯狂回溯搜索,试图抓住那丝稍纵即逝的熟悉感。但任凭他如何凝神回想,脑海中也空荡荡一片,那气息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丝莫名的烦躁掠过心头。
算了,爱谁谁吧!眼下火烧眉毛,哪有工夫去琢磨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云问川强行压下那点异样感,将之干脆利落地抛诸脑后,注意力瞬间回归到眼前的现实中。
五感如同退潮般汹涌回归,眼前的景象已然天翻地覆!
方才那生机勃勃(尽管虚假)、视野开阔的山林荒野彻底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巨大、凝固的幽暗所笼罩的诡异空间。他们脚下是松软湿滑、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河底淤泥,散发着淡淡的腐朽水腥气。头顶上方,不再是虚假的星空或树冠,而是一片深邃、压抑、微微荡漾的浓郁墨色——那正是离川冰冷的河水流淌的痕迹。一层半透明的、如同倒扣巨碗般的漆黑结界,牢牢地将河水隔绝在外,撑起了这片干燥却令人窒息的空间。结界壁障上流淌着微弱的、不祥的暗紫色光纹,如同活物的血管脉络,微弱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周围嶙峋怪石的轮廓和远处模糊扭曲的巨大阴影。空气带着水底特有的阴冷潮湿,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沉重的铅块。
“真……真的是在水下啊?!”一个弟子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打破了死寂。他下意识地抬头望着那隔绝滔天河水的漆黑穹顶,脸色煞白如纸,双腿都有些发软。这颠覆认知的景象,比任何狰狞的妖魔更让他感到恐惧。
“我的天……我们刚才就在这河底‘走路’?那山、那树……”另一个弟子声音干涩,喃喃自语,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某个更深层的梦境里。有人忍不住弯腰触摸脚下冰冷的淤泥,那真实的触感让他猛地缩回手,浑身打了个寒噤。
就在众人被眼前景象震撼得心神恍惚之际,绪安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瞬间切割开众人的惊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怒猛然响起:“刚——才——是——谁?!是谁摇响了我的银铃?!”
她猛地转身,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刃,锐利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和沉静,只剩下被冒犯权威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敢在她未下令时,以如此鬼祟的方式触碰她的法器,这简直就是对她这个领队师姐最大的挑衅和侮辱!
被绪安冰冷视线扫过的弟子们个个噤若寒蝉,面面相觑,神色茫然又带着无辜。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和否认。现场一时间落针可闻。
一个胆子稍大的弟子,硬着头皮,声音细若蚊蝇地试图解释:“师、师姐……兴许……兴许是水下暗流涌动,带起的……风吹的?”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无比,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直至消失。笑话!涤尘银铃这等上品法器,其上自有灵力禁制,凡人莫说摇响,碰都未必碰得到。即便是修士想要催动,也需结下特定的法印,引动自身灵力方能与其呼应共鸣,岂是区区“风”能够撼动的?何况,方才身处那假山林幻境中时,众人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四周死寂得可怕,连一丝微风都没有拂过树叶!身处山林而无风,这本就是最大的破绽,只是当时身处局中,心神被幻象所夺,未能深究罢了。
白霎看着绪安越发冰寒的脸色,心中暗叫不妙,赶紧小心翼翼地打圆场,生怕再触怒这位明显处于爆发边缘的师姐:“唉…师姐息怒,既然铃已摇响,幻境已破,再追究是谁做的……眼下也于事无补了。最重要的是,此地诡异莫测,摇铃之声动静不小,万一……万一这水下真有其他心怀歹念的厉害角色潜伏在侧,我们这般争执,岂不是更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着绪安的脸色,生怕又碰到了哪片逆鳞。
绪安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气未消,但白霎的话也点中了要害。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水腥味的阴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身处险地,确实不是追查内鬼的最佳时机。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白霎说得有理。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所有人提高警惕,法器在手,护身符箓随时准备激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行动,先找到那妖邪的巢穴所在再做计较!”
云问川听着绪安的决定,心中暗自冷笑一声,讥诮地想道:呵,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正常猎妖除魔的修士,在破除幻境、发现被困陷阱后,第一要务必定是立刻结阵自保,然后全力搜寻妖邪本体,力求在其引发更大祸患前将其斩杀或驱逐。可这绪安倒好,放着可能就在附近虎视眈眈的妖邪不管,却提议先去搜寻人家的巢穴?巢穴对于妖邪而言,不过是临时栖身之所,本身并无特殊意义。除非……那巢穴之中,藏有某种让这些世家弟子趋之若鹜的“宝物”!果然,这群人下山的真正目的,昭然若揭。
果然,绪安“搜寻巢穴”的提议一出,原本还惊魂未定、面露惧色的世家弟子们,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之前的恐惧被一股贪婪和兴奋所取代。为了那可能存在的重宝,些许危险又算得了什么?他们纷纷点头应和,再无异议。
云问川本打算趁此混乱,悄悄脱离这群累赘,独自去搜寻那妖邪的踪迹。他自信以自己的修为和见识,即便单打独斗,也未必不能拿下此獠。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准备抽身退入黑暗中时,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般倏地钻入他的脑海:
不妥!
若那妖邪巢穴中真藏有珍贵宝物,一旦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菜鸟触碰、甚至试图夺取……那盘踞在此的妖邪必然心生感应!对于任何拥有灵智的强大妖魔而言,守护自己的珍藏都是本能。一旦察觉到宝物被染指,它必定会陷入彻底的狂暴状态,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扑回巢穴!
那时……这群空有法宝护身、实战经验却匮乏得可怜的弟子,在暴怒的妖邪面前,只怕连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来,顷刻间便要沦为送上门的血食!而吞噬了这些灵力充沛、身负精血的仙门弟子后,那妖邪的实力必然暴涨!到了那时,即便自己再出手,恐怕也未必能稳稳压制住它了。
“啧,麻烦!”云问川在心中暗骂一声,瞬间改变了主意。他悄悄收回了即将迈出的脚步,身形重新隐入人群后方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不行,还得跟着这群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至少,在他们作死触碰到那可能的宝物、彻底激怒妖邪之前,得看住他们,确保妖物出现时自己能在第一时间出手,避免最坏的局面发生。这群仙家子弟,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脱离了虚假的幻境安全区,直面这幽暗死寂的水下结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稍有退却,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便迅速在部分年轻弟子心中滋生蔓延。尤其是发现头顶那隔绝河水的黑色结界似乎暂时并无直接威胁后,一些人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竟开始对这诡异的环境评头论足,东张西望起来。惨淡的结界微光下,嶙峋的怪石扭曲着怪异的影子,淤泥中散落着不知名生物的巨大白骨,远处黑暗深处似乎还有什么庞然巨物的轮廓在缓缓蠕动……一切都透着难以言喻的邪异。
就在这时,一个胆子特别大、名叫萧原的弟子,仗着自己有一件家传的护心内甲,竟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与一种近乎鲁莽的“探索欲”。他盯着头顶那流淌着暗紫色光纹的黑色结界壁障,心想:“这结界看起来挺结实,但不知攻击它会如何?试试强度也好让师姐判断妖物的实力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甚至没向领队的绪安请示,便自顾自地抽出腰间的精钢长剑,运足了真气,低喝一声:“咄!”手臂猛地一振,剑尖闪烁着微弱的青芒,狠狠朝着上方那看似薄弱的结界壁刺去!
好奇心和莽撞,往往是通往地狱最快的捷径。
就在剑尖触及那层黑色薄膜的瞬间——
异变陡生!
想象中的轻微阻挡或能量涟漪并未出现。那平静流淌着暗紫色光纹的结界壁,在接触剑尖的刹那,仿佛沉睡的凶兽被蝼蚁惊醒!一股沛然莫御、冰冷狂暴到极致的反震之力,如同积蓄了万年的海底火山轰然爆发!
“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然炸开!
萧原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抗衡的恐怖巨力沿着剑身瞬间传递到他全身!他那柄由精钢掺杂了少许寒铁打造、灌注了真气的长剑,如同脆弱的琉璃制品一般,剑身先是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嘭”的一声闷响,竟在他手中寸寸碎裂,化作无数黯淡的金属碎片四散飞溅!
而萧原本人的下场则更为凄惨。他整个人如同一颗被投石机全力抛出的石子,以惊人的速度倒飞出去!护心内甲的光芒仅仅闪烁了一下便彻底黯淡。他狠狠撞在后方十余丈外一块布满湿滑苔藓的河底巨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重撞击声,大片浑浊的淤泥和碎石被震得四散飞扬。萧原的身体顺着石壁滑落下来,瘫软在淤泥里,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面如金纸,生死不知。巨大的冲击波以撞击点为中心扩散开来,震得地面微微颤动,周围弟子猝不及防,被气浪推得踉跄后退,惊呼连连。
正借着结界幽光,仔细辨认着河底混乱痕迹、试图确定妖物巢穴方向的绪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平地惊雷般的巨响骇得浑身一激灵!她猛地转身,循声望去,正好看到萧原撞石喷血、狼狈滑落的情景,以及四散飞溅的剑身碎片。
短暂的惊愕之后,一股被彻底无视权威的怒火和被这愚蠢行为可能引来更大灾祸的担忧瞬间冲昏了她的头脑。她柳眉倒竖,双眸喷火,胸脯剧烈起伏,那冰冷的呵斥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和一丝失控的尖利,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惊呼和混乱,狠狠刺破了这片死寂的水域:
“萧——原!你又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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