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底淤泥吸饱了腐朽的水腥气,每一次抬脚都像挣脱巨兽黏稠的咽喉,发出“噗嗤——咕噜”的闷响,粘稠的泥浆被鞋底带起又沉重坠落,拉扯出黏连不断的丝缕。萧原粗大的骨节蹭过脸颊,将那抹半干涸的暗红胡乱抹开,污血混着泥浆在他粗布袖口晕染成一团糟污的赭色图腾,边缘黏腻地扩散。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如破旧风箱,每一次吸气都沉重地拖拽着腥浊的空气,汗珠混着泥水从他倔强的下颌线滚落,吧嗒一声砸在脚下不知被谁踩裂的半截肋骨上,瞬间被暗色泥土吞噬。他笨拙的姿态在沉默行进的队伍中格格不入,像一头误入琉璃阵的蛮牛,蹄子总踏在格格不入的节拍上,要么慢了半拍深陷泥沼,要么快了半步撞上前人紧绷的脊背,引来无声的紧蹙和压抑的嫌恶。周围弟子青衫虽被污泥染成肮脏的墨绿,甚至挂着缕缕水草般的秽物,脊背仍紧绷如饱受风霜却不肯折腰的青竹,唯有他脊梁微佝,脖颈下意识地缩着,透着一股被生硬丢进狼群的幼兽般的惶然,那双沾满泥浆的手死死攥着腰间一把豁了口的柴刀柄,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云问川的目光无声无息,却如淬了万年寒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人群细微的晃动,钉死在萧原汗湿的、微微抽搐的背上。少年侧脸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其实利落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若洗净那些斑驳的、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泥的污垢,本有几分山野璞玉般的粗粝英气。可那双眼——空洞得如同被掏走了魂灵,盛满了与这尸骸遍布的修罗场格格不入的懵懂,仿佛周遭堆叠的磷光白骨、弥漫的血腥气息于他而言,不过是春日踏青时误入的一洼泥潭,只需抬脚便可跨过;对那悬于头顶、扭曲空间散发出的无形恶意更是浑无觉察。这份在尸骸间兀自懵懂的、近乎残忍的愚钝“纯真”,比那裹挟着甜腻腐味的妖雾更令云问川齿冷心寒,一股难以言喻的憎厌在胸腔深处翻滚,冰冷刺骨。
“好了,所有弟子!” 绪安的喝令如两块玄铁骤然撞击,金铁交鸣之声带着灌注其中的法力,化作实质的音浪威压,狠狠碾过众人紧绷的颅骨:“东南——妖源所在!” 她挺身立于淤泥最前,灰暗浑浊的光线从扭曲的“天穹”垂落,勾勒出她纤瘦却笔挺如铁枪的背影。暗褐血渍在厚重衣料上洇开大片沉重的污迹,非但无损她周身散发的凛冽威严,反而如沾染了兽血的刀刃,平添了几分浴血搏杀后的森然锋锐。她剑未出鞘,剑柄缠绕的暗金色夔龙纹路在幽微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碎芒,如同蛰伏的凶兽之瞳。
瞬间,连萧原粗重如牛的喘息都死死扼在了喉咙里,化作几声急促压抑的抽噎。无人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弟子们沉默着,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又被妖邪气味惊得肝胆俱裂的鸟雀,眼神空洞或惊恐地跟随着绪安手中那枚紫铜罗盘剧烈震颤、死死指向东南方幽雾的指针。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地在湿滑得几乎站不稳脚的磷光白骨与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腐泥间跋涉。每一步落下,脚下都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或泥浆贪婪吮吸的细微声响。这片被诡异结界扭曲的空间如同巨兽膨胀蠕动着的巨大胃囊,每一次无形的空间涟漪波动都带来内脏被挤压般的沉重恶心感。抬头仰望,头顶并非天空,而是那条本该在地面流淌的沉沙河,此刻河水如同凝固的惨绿色油膏,在天穹扭曲成晃动的、令人眩晕的诡异光带;浑浊的铅灰色结界壁垒则像一层浇筑了沉重铅块的裹尸布,死死封存着此地令人窒息的恐怖真相。
时间在此溺亡,无声无息。外界此刻应是晨光熹微、雾气初散的清朗时分,此地却永陷于昏暝的泥沼。铅灰色的雾霭沉甸甸地压着浑浊的“穹顶”,光线被彻底绞杀殆尽,只余下粘稠的、令人眼球胀痛刺痒的昏暗,其中还混杂着丝丝缕缕如同腐烂萤火般、明灭不定的腐绿幽芒,在雾气深处游弋,更添鬼魅阴森。绪安的鹿皮靴底重重碾碎一节从泥潭中顽强刺出的枯槁手骨,“咔嚓”一声脆响在绝对的死寂中骤然炸开,如同尖针刺入每个紧绷的耳膜。空气里弥漫的妖气变得更加活跃,黏腻阴冷,如同亿万细小的活蛆在裸露的皮肤上蠕动钻爬——时而浓烈腥臭,如同腐烂多时的脏器轰然破裂,裹挟着令人作呕的、甜腻到发齁的腐臭扼住每个人的喉管;时而又骤然化作冰锥般的尖锐阴寒气息,狡猾地钻进后颈脊椎骨节的缝隙,冻得人从骨髓深处渗出寒意,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这种无规律、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的邪气,对惯常依赖灵识探查锁定敌踪的修士而言,无异于被剜目断耳,置身于一片漆黑粘稠的泥潭,五感感知被极大削弱,只剩下被放大数倍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在黑暗中疯狂滋长,啃噬着摇摇欲坠的意志。
死寂的行进持续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跳的间隙。队伍前方,庞然的巨影毫无预兆地撞碎了浓稠如墙的雾气屏障,如同蛮横的巨兽头颅破开水面,悍然截断前路,压迫感扑面而来。
山。
一座山。
一座倒悬于万丈渊薮之底的狰狞离山!
那山体嶙峋怪兀,倒扣在众人头顶,如同天神遗弃的破烂石臼,山石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浸透了水腥的灰黑色泽,覆满了湿滑粘腻的深绿苔藓与暗褐水垢,怪石如狰狞獠牙般从山体各处刺出。一股阴冷、沉重、带着铁锈味的石腥气混杂着更浓郁的、令人头晕的妖异甜香,如同潮水般扑面压来,挤走了肺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我…我的娘!离山!是离山啊!” 萧原如遭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天灵盖,整个人猛地弹起,手指头因极致的惊骇剧烈颤抖着,直直戳向那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塌压顶的嶙峋山影顶端,“瞧见没!崖边那棵歪脖子老松!树杈儿朝东歪!我之前还看到它呢!” 少年嘶哑的吼叫彻底破了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骨子里的确认,在这窒息般的死寂中显得尤为刺耳、愚蠢。
“闭嘴!” 绪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癫狂举动惊得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一声裹挟着冰冷法力的怒叱如淬了剧毒的鞭影狠狠抽下,在湿重空气中炸响,“蠢货!幻障!妖孽迷惑人心的下作伎俩!河底深渊,何来真山?!” 她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因暴怒而根根迸现,左袖那道本已凝结的旧伤因她剧烈的情绪牵扯,又渗出一缕刺目的、新鲜的鲜红,沿着玄色衣袖缓缓蜿蜒流下,滴落在脚下灰白夹杂的石苔上,留下几点触目的、迅速变暗的印记。
然而,沉默的白荞却已悄然离队几步。她并未理会萧原的嘶喊或绪安的怒斥,只是与身侧并肩而立的胞姐白霎极快地交换了一道目光——白霎玄色袖袍下藏着的指尖无声滑出三张边缘锐利如刀、朱砂符文殷红的符箓,眼底寒芒如星,冰冷锐利地扫过那倒悬的山体。白荞秀眉紧锁成一道陡峭的山峰,独自走向那泛着幽冷石腥气的倒悬山脚,脚下淤泥被她踩出更加清晰的印记。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纤瘦却异常挺直的背影上。她足下微旋,倏然抬腿,足尖凝起寸许凝练如实质的青芒,裹挟着开碑裂石般的霸道劲力,毫无花哨地狠狠踹向倒悬山体底部一处看似坚实的、颜色略深的岩基——
砰轰!
一声沉闷如两块巨岩猛烈相击的巨响在死寂中骤然爆开,坚硬得超乎想象的反震力道沿着腿骨蛮横地窜上,激得白荞胫骨一阵清晰的酸麻剧痛。力量撞击处,簌簌碎石混杂着灰黑色的苔藓碎片滚落泥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露出底下同样灰黑的、坚硬冰冷的岩石本体。
“是实体。” 白荞收腿站定,声线冷冽似冰河骤然开裂,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在她身后,白霎指间那三张朱砂符箓无风自动,其上繁复玄奥的符文如同活物般流转起猩红的光泽,如同凝固的鲜血骤然燃烧。
绪安眉心的刻痕瞬间拧成了刀劈斧凿般的深壑。她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急速扫过山体每一寸熟悉的、此刻却无比诡异的轮廓,指腹无意识地在腰间剑柄那冰冷的夔龙纹路上反复摩挲,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非幻…形貌骨相…确是离山无疑,但…” 她的目光反复丈量着记忆中那座雄伟山峰的线条,再对比眼前这座,“整体…萎缩了近半。” 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空间错乱感弥漫开来。眼前的庞然大物,失去了那份雄浑壮阔,更像是一件被无形巨手以蛮力硬生生捏扁搓圆后的拙劣复制品,比例怪异,透着一股孩童用湿泥巴随意拓印出轮廓却又忘了添补细节的扭曲与失真。
白荞的目光越过山腰,投向其上被浓稠得几乎化不开、如同凝固油脂般蠕动翻滚的灰雾彻底吞噬的狰狞剪影,那里影影绰绰,似有无数嶙峋怪石构成巢穴入口,又似蛰伏着难以名状的扭曲魔影。她用极低的声音,吐出沉重如铅块的两个字:“巢穴?” 一字千钧,砸在每个人心头,激起一片无声的寒颤。白霎已无声地横移半步,肩臂稳稳抵住妹妹白荞稍显瘦弱的脊背,两人气息瞬间交融,灵力波动趋于同步,形成一个无懈可击、如同磐石般的攻守同盟阵势。
绪安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混杂着冰冷的土腥、甜腻到令人发指的腐臭以及浓重的铁锈血腥味,一股脑灌入胸腔,带来一阵短暂的窒息感。她的视线如同淬火的铁钩,死死锁定了前方——在那倒悬离山的根部,一条狭窄、崎岖、覆满滑腻深绿色苔藓的石径蜿蜒向上,如同巨兽通往消化腔的食道,以一种令人不安的姿态蠕动般探入山腰以上那片浓稠的、翻滚不息的灰雾深渊之中。妖气的源头如同剧毒的心脏,就在那灰雾盘踞的最高处搏动、扩散着令人窒息的致命诱惑与如山威压。
“上山。” 两个字,如同断头台的沉重铡刀轰然砸落,带着斩断所有犹豫、碾碎一切迟疑的决绝。除了沿着这条“食道”攀向那剧毒的源头,别无退路,再无侥幸。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云问川双臂环抱于胸前,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如同在观赏牢笼中困兽徒劳的挣扎。喉间那声饱含讥诮的冷哼几乎要冲破齿缝的禁锢:一座凭空现于污秽妖巢腹地、扭曲缩水如泥塑玩具的“离山”?这群人竟真敢将它视作通道,踏此死寂绝路?这就是所谓“正道”的愚不可及之勇?还是嫌那奈何桥头太过清冷,赶着去添几分热闹?这形同自戕的可笑决断,让他指关节捏得惨白如骨,指节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噼啪”声。他漠然地看着绪安没有丝毫犹豫,率先踏上了那条仿佛通往地狱熔炉的石径。众弟子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或强撑着肃穆,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带着沉重得几乎压垮脊梁的惶恐,深一脚浅一脚地紧随其后。他唇角扯出一线冰锋般薄而锐利的弧度,终是如一道无声的阴影,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缀于队尾最后一级石阶之前。当他的靴底踏上那冰冷湿滑、布满苔藓的山石时,清晰的、坚硬的触感传来,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踩踏着一头沉睡万古的巨兽逐渐苏醒、冰冷坚硬的鳞甲之上,脚下深处似乎传来微弱却令人心悸的、如同脉搏般的搏动。
队伍开始在狭窄的石径上艰难攀爬。脚下的青灰色石阶不仅布满湿滑的青苔,缝隙里还不断渗出一种粘稠、半透明、如同活物分泌液般的胶状物,散发出类似鱼内脏腐败的浓烈腥甜气味,每一步都像踩在巨兽分泌涎液的黏腻舌苔上,滑不留足,稍有不慎便会向一侧或身后的深渊跌落。倒悬山体的巨大压迫感沉沉地从头顶压下,那种违反常理的视觉错位让胃部翻搅不休,强烈的眩晕感侵袭着每一个人。更为浓烈粘稠的妖气如同烧沸的墨绿毒油,骤然泼面而来,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雾障,裹挟着腐肉糜烂、硫磺焚烧以及一种深海淤泥般的腥臊恶臭,强行灌入每个人的鼻腔,直冲脑髓,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几名修为稍弱的弟子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蜡青,死死捂住口鼻,身体抑制不住地痉挛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师姐..."队伍中段,白荞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被山风抑或是妖气自身流动发出的低沉呜咽吞噬。她的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玄色衣袖的边缘,骨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雾气中那些若隐若现、如同活物般缓慢扭曲蠕动的岩石轮廓,"这里...可是在妖物的地盘腹心...那铃声..." 她指的是临渊阁用于在极端凶险环境下探路、驱邪的秘宝“引魂铃”,之前她曾催促绪安使用,却被绪安压下。
绪安猛地转身,玄色衣袂在骤然变得狂乱、裹挟着浓烈腥臭的气流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索魂幡。她眼底燃着两簇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火焰,左臂那道裂口因这迅猛的动作再次崩开,一线新鲜刺目的暗红迅速洇透了包扎的布条,顺着袖口滴落,在脚下湿滑的石阶上留下断续的、迅速扩散的深色印记。"你方才不是还催着我摇铃探路?现在知道怕了?"她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粘稠的妖氛中刺耳如刮骨,透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靴跟带着灵力重重碾过石阶上一截不知是人还是兽的枯朽腿骨,“咔嚓”一声彻底粉碎,骨屑四溅。"晚了!" 两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辩驳的残酷现实,"那铃铛在这鬼地方摇响,到底是引路,还是给藏在雾里的东西敲锣打鼓报信?!嫌死得不够快么?!"
她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身后一张张或惨白、或铁青、布满冷汗的脸孔,最后如同冰锥般钉在队伍末尾那道几乎与翻滚灰雾融为一体的孤绝身影上。云问川察觉到她锋锐如刀的目光,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浓密的睫毛下,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纹丝不动,平静得如同寒潭深水,仿佛眼前上演的不过是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索然无味的滑稽戏。
绪安眼底的寒冰更甚,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掠过,但终究未再言语。她猛地一脚重重踏在更高一阶湿滑无比的石阶上,鹿皮靴底与覆盖着粘液的苔藓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叽咕”声。她体内灵力流转,足底隐有微不可察的青芒闪烁,强行吸附住滑腻的石面,稳住身形。她率先向上,速度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无声地砸碎无形的阻碍,在死寂中踏出沉重的回响。
队伍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继续向上蠕动,如同攀附在倒悬山体上的微小蝼蚁。石径越来越陡峭,近乎垂直,两侧不再是空旷的深渊虚影,而是逐渐收拢、挤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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