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生朝廷触龙颜 蒋重来公堂遇贵人

多年以后，当将林永生身处火海，他那被浓烟刺痛的双目，竟异常清晰地回溯到那个结识蒋重来的、铅云低垂的下午。

彼时的京城，正是一派虚假的繁荣。朱雀大街两侧酒旗招展，蒸腾着刚出炉点心的甜腻热气；勾栏瓦舍里丝竹靡靡，夹杂着看客们忘情的喝彩。然而这喧嚣鼎沸，在林永生耳中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昨日他还是身着三品孔雀补服、出入紫宸殿的朝臣，今日却已是一袭洗得发白的布衣，脚步虚浮地踟蹰在陌生的市井里。天色是沉甸甸的灰，带着湿意的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到他的衣摆上。他抬头望了望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穹，喉间逸出一声苦涩的叹息。宦海沉浮如戏，他自诩清廉自守，不结党不营私，何以至此？莫非真是林氏一门的官运太盛，招了天妒？抑或是他这把老骨头，早已成了庙堂之上可有可无的点缀？“当真是老而无用了……”这念头刚起，便与一个身影撞了个满怀。

“哎哟！哪个不长眼……”那人怒气冲冲地抬眼，待看清林永生的面容，脸上的怒容瞬间冰雪消融，化作熟稔的笑意，“哟！这不是林二爷嘛！恕罪恕罪，张某眼拙没瞧见您！您这是……用过饭了不曾？走走走，容我做个东道！”原来是旧交张明远，如今已是这隍县父母官，一身崭新的七品鹌鹑补服衬得他精神奕奕。林永生心中五味杂陈，只得勉强挤出笑容，被张县令热情地拉进街边一座喧闹的酒楼。雕花木窗外，小贩的叫卖、孩童的追逐嬉闹、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辚辚声，交织成一副鲜活的市井图卷，却半分也入不了林永生愁绪萦绕的心。

酒足饭饱，张县令盛情邀他旁听一桩公案。县衙大堂上，张明远端坐“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惊堂木一拍，声震屋瓦，自有一番官威；堂下跪着的人，却是形容枯槁，一身破烂的短褐沾满污渍，在青砖地上缩成一团，像秋风中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正是被告蒋重来。

“蒋重来！你偷窃杨家米庄五斤精米，人赃并获，可认罪？”张县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堂下之人猛地一哆嗦，随即带着哭腔叩头：“大人！小的认，小的认罪！实在是……实在是饿得没法子了……”

“一派胡言！”张县令冷笑一声，捻着短须，“本官上月才判你归还赌债！你身上那几个铜板，怕是又填了无底洞吧？”

“大人！小的再不敢赌了！”蒋重来猛地抬起头，眼中竟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小的只想……只想讨个十几两银子，开个小饭馆！二十……不！十五两！半月之内，定连本带利还清！”话音未落，整个公堂内外仿佛被点燃了引线——衙役们憋着嗤笑，围观的百姓更是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连张明远紧绷的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充满了刻骨的嘲弄与轻蔑。一个赌光了家产、赌跑了妻子、赌得声名狼藉的烂赌鬼，竟敢夸下这等海口？岂非天大的笑话！

然而，就在这片刺耳的哄笑声浪中，林永生却眯起了眼，仔细端详着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他浑浊的老眼，竟从蒋重来那惊惶绝望的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丝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心——那是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才有的光亮。一股久违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冲动涌上心头。未及细想，他已霍然起身，在蒋重来茫然的目光和满堂的惊愕中，向着公案拱手道：“张老爷，此人拖欠的银两，草民愿代为偿付。”

张明远见是老友开口，心知他又动了恻隐之心，虽觉不妥，却也不便当众驳他面子，只在心底暗自摇头叹息。“罪人蒋重来！还不快快谢过这位恩人？！”张县令扬声喝道。蒋重来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到林永生脚下，额头将青砖磕得咚咚作响。林永生俯身将他扶起，再次凝视这张年轻却写满风霜的脸，那眼底的火苗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悄然掠过林永生沉寂的心湖。“某些人呐，”张明远的声音带着意味深长的感慨从堂上传来，“从今往后，可得把算盘珠子拨弄清楚了……”这话，分明不只是说给蒋重来听的。林永生心头一紧，却也只是微微侧身，向公堂之上略一颔首。

好不容易摆脱了千恩万谢、执意要拉他做“东家”的蒋重来，林永生重新踏上了投亲的路途。他告诉蒋重来自己要去投奔亲戚，无法留下。

日影西斜，将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时，那熟悉的林府宅邸终于遥遥在望。昔日朱漆大门前车水马龙、仆从如云的盛景恍如隔世，如今只剩下两只沉默的石狮和门前冷清的石板路。这段曾由八抬大轿代步的路程，今日走起来竟如此漫长崎岖，每一步都踏在过往的浮华与如今的落魄之间。林永生伫立门前，望着那紧闭的、曾经象征着他半生荣耀的门庭，嘴角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咚…咚…咚…

沉重的叩门声在寂静中回荡。

门轴吱呀作响，露出一道缝隙，露出王管家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然而，那张往日一见林永生便红光满面、恨不得敲锣打鼓通传阖府的老脸，此刻却堆满了愁苦与尴尬，眼神躲闪，甚至带着一丝不忍卒睹的怜悯。

“二爷…”王管家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淹没在突然刮起的穿堂风里，“您……您还不知道吗？老太爷发下话了……您……您已经不是林家人了……”

雨，猝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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