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练,泼洒在窗棂,切割出冰冷的银白栅栏。窗外,姜花在夜风里簌簌摇颤,那甜腻又带辛辣的香气,蛇一般钻进寝殿,蜿蜒缠绕上文姜如瀑的青丝。她斜倚锦榻,指尖无意识地在滑凉的丝帛上游移,勾勒着一个烙入骨髓的轮廓。宫漏的“滴答”声,敲在耳膜,也敲在心上,一声追着一声,催促着时光碾过,将她推向既定的远方——远嫁他国。
玄衣的身影裹挟着夜露的微寒与浓重的酒气,悄无声息地侵入这片寂静。齐国的世子步履不稳地靠近,殿内烛火被气流扰动,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窝里剧烈跳动,那目光沉沉压下来,如同闷雷滚过天际前的最后一点星火,灼热,令人心慌意乱。
“阿妹,”声音沉哑,被酒浸透,亦似被某种隐形的烈焰炙烤过,“明日……你便要走了。”
文姜未语,只抬睫,静看。铜镜光滑的镜面里,映出两张过分相似的脸孔,眉如远山复刻,眸似寒潭同源。那是血脉最坦荡的明证,亦是最沉重的枷锁。镜中的兄长伸出手,指腹滚烫,拂过她鬓边一缕被姜花缠住的发丝,轻轻别至耳后。指尖滑落,触碰到柔腻的耳廓,激起一阵难以自抑的细颤,文姜下颌微偏,却终未避让。那指尖竟流连而下,贪恋般停留在她雪白的颈侧,仿佛在丈量、在把玩一件易碎的无价之璧。
“怕么?”他的气息灼热,拂过她光洁的前额。
文姜轻轻摇头,视线却凝在他微微起伏的喉结。童稚时光倏然撞入脑海——也是这般微动,在父王铁板似的目光下,他的手悄悄攥紧她的小手,干燥而温暖,牵引她逃出窒息的高墙,去看墙外疯长的野草与放肆的斜阳。那时是纯粹的依偎。而今,这触碰却蓄满了成年男子的力量与独占的威胁,如同藤蔓绞缠着玉树,收紧、再收紧,勒进皮肉,刻入骨殖,要将彼此揉碎糅合。
“兄长醉了。”她终于启唇,声音是古井般不起波澜的死水,一枚石子投入,却在他眼底激荡起更汹涌的暗潮。
“醉?”一声低笑逸出,苦涩与压抑的癫狂交织缠绕,“或许。醉于这深宫永夜,醉于这……近在咫尺,远隔天涯。”他陡然俯身,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吞没。烈酒的气息混合着雄性独有的、属于王族血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文姜甚至能看清他眼中蛛网般密布的血丝,那血丝死死缠缚着的,是深不见底的贪欲。
“可阿妹,”他贴得更近,鼻息几乎烫着她小巧的耳垂,激起一片战栗的绯红,话语是贴耳的低呓,“你告诉我,这醉,究竟是因为杯中物,还是因为……你?”
一个“你”字,如惊雷裂帛,狠狠劈在死寂的殿堂。文姜的心房倏然蜷紧,随即擂鼓般疯撞,似要破膛而出。那源自血脉最深处禁忌的灼热呼吸越来越近,几乎要烫上她微凉的唇。那是焚天毁地的业火,是能一同粉身碎骨的靠近。
殿外风骤急,呼啸着撞向窗棂,呜咽如泣。案头孤灯的火焰被风鞭笞得狂乱舞动,在宫墙上投下两抹庞大、狰狞、交颈撕咬的黑影。文姜的目光越过兄长绷紧如弓的下颌线,投向窗外那泼墨般的浓稠黑夜。白日里金殿上的宏音回响耳际——父王威严地宣布她将成为鲁侯之妇,成为齐国牢固同盟的活祭品。朝臣们恭敬面具下冷漠的窥视,母后眼中欲语还休的沉重叹息……她是“朱垣之蔓”,是宫墙之下的荣耀之影,她的命运早已铭刻于国策的龟甲,私情?那是不可存在的尘埃。
然则,此刻兄长眼中那欲将她整个吞噬的熔岩烈焰,却令她陷入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清醒。那烈焰烧灼的,岂非也正是他自己?将血脉骨肉置于炙烤之刑,将人伦纲常付之一炬。
“因为……”文嫣檀口微张,声线如拂过寒水的羽,冰冷,却又带着足以压垮人心的重量,“因为我们是‘朱垣之蔓’啊,兄长。”
“朱垣之蔓”——这四个字化作四支淬毒的冰刃,瞬间贯穿兄长眼中沸腾的岩浆。他身体猛地震颤,那几欲倾覆的灼热气息瞬间冻结、凝固。他死死盯着她,眼底翻江倒海的疯狂与剧痛如泥沼搅动,最终沉淀为一潭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极缓地、近乎僵硬地直起身躯。覆盖她的阴影如潮水般退却,摇曳的烛光重新描摹出她静谧无波的玉容。他退了一步,再一步,足下似拖曳着千钧镣铐,每一步都沉重如坠玄铁。最后那一眼,深如渊薮,绝望、狂怒、不甘……万般复杂绞缠,最终尽数化为一片焚尽后的死灰。玄色袍袖猛地挥起,划过一道凌厉如刀锋的弧线,他决然转身,如断线之鹞,一头扎进殿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再未回顾。
殿内重归死寂,唯余烛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与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哭,交织成亡者序曲。文姜仍维持着方才的姿态,如同一尊静置的精美玉人。许久,久到窗外月光似乎偏移了数寸,她才缓缓抬手,指尖抚过颈侧那被他烙下印记的肌肤之下,似乎仍有残焰在皮下游走,丝丝缕缕,灼人骨髓。她移步至铜镜前。
镜中的女子,云鬓花颜,倾世绝伦。唯独那双眼睛,幽邃似千年古井,星辰尽殁,映不出半点微光。
她凝视着镜中人,唇角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勾起。那笑容初绽,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倾国倾城的凄艳与毁灭性的疯狂。镜中倒影的眼底深处,似有琉璃悄然碎裂,发出唯有灵魂可闻的轻响。随即,在那灰烬与裂痕之上,有新的、更幽暗的东西在滋生——带着剧毒的藤蔓,缠绕着足以撕毁一切的力量。
“朱垣之蔓……”她对着镜中苍白的身影,无声翕动唇瓣,像在咀嚼一条早已缠缚住自己的谶语。那抹冷到极致的笑靥在唇边凝固、扩散,最终在铜镜里凝成一片永恒的、冰封千里的莽原,断绝生机。
殿外风声呜咽,将姜花馥郁的香气撕扯、揉碎,化为齑粉。那残损的余香,顽强如幽灵,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入大殿的每一寸楠木,每一根垂落的纱幔,每一个角落的微尘。它们钻进她的鼻腔,浸透她的锦服,无声无息地沉入她的骨髓。这香气,是齐国公室的徽记,是血脉里代代相传的诅咒与烙印。也是深埋于宫墙裂隙之下,那些尚未燎原,却已无声闷烧,亟待焚尽一的切爱恨、人伦、邦国的野火余烬。
镜中的冰原之下,那幽暗之物蠕动着探出无形的触须。案上摇曳的烛火骤然爆出一个灯花,火苗剧烈摇晃,拉长的影子猛地扭曲变形,如鬼魅探爪,狰狞地覆上文姜静止的身影。一缕烛烟诡异地飘散,蜿蜒盘旋,最终在冰冷的镜面上留下一个状如指印的朦胧痕迹,恰印在她苍白的唇畔。
窗外,一声不知是夜枭的啼鸣还是宫门沉重的吱嘎,刺透了呜咽的风声。
镜内,她未闭的眼眸深处,冰封的荒原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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