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章城中村的星图

凌晨三点的北京还在下雨。陈冬冬的电动车在积水里打滑，麻辣烫的汤汁顺着保温箱缝漏出来，在他蓝色工装上晕开褐色的渍。手机导航提示“前方到达幸福里小区”，他抬头望去，霓虹灯牌下的高楼像插在夜空中的玻璃刀，而他要去的城中村，藏在这些刀刃背后的阴影里。

“301室，又是爬六楼。”他扯了扯卫衣帽子，遮住后颈的暗红色胎记。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摸出手机照亮，墙上贴着各种“包小姐”广告和“高价收房”的红纸条。路过202室时，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河南口音混着摔盘子的脆响，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和老家爸妈吵架时一模一样。

敲开301的门，穿丝绸睡裙的女人皱着鼻子接过外卖：“怎么这么慢？汤都凉了。”陈冬冬想说暴雨天电动车差点没电，但话到嘴边变成：“对不起，给您重新加热？”女人不耐烦地关门，门缝里漏出半句抱怨：“穷鬼就该干这个......”

他蹲在楼梯间抽了根烟，手机屏幕在雨夜里亮起。相册里最新的照片是今天中午拍的：城中村巷口的老槐树下，一个扎马尾的姑娘正在帮卖鞋垫的阿姨收摊。她穿着社区工作服，弯腰时后颈露出一颗浅褐色的痣，像他画里的女主角。

系统提示音打断思绪：“您有新的订单，请及时处理。”陈冬冬碾灭烟头起身，发现卫衣口袋里的素描本已经被雨水浸透。画纸上的女孩还在奔跑，她的头发被风吹成翅膀的形状，而背景里的城中村正在变成一片星空。

远处传来打更声，他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零七分。月亮挂在拆迁标语“拆出美好未来”的上方，像一枚被嚼烂的薄荷糖，又凉又苦。

二

林小满蹲在社区医院楼梯间，把母亲的体检报告折了又折，塞进帆布包最底层。刚才医生说“建议尽快做活检”时，走廊里飘来消毒水混着油条的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涌。手机在掌心震动，备注“张哥”的号码又打来了，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直到它变成未接来电。

三年前，张哥还是骑电动车带她吃烤串的城中村少年，现在是穿着锃亮皮鞋的拆迁办主任。上周同学聚会上，他夹着公筷给她布菜：“小满，你家那老房子早该拆了，趁我还能说上话......”她盯着他腕间的金表，那反光里映着自己局促的脸，像被装在玻璃罐里的标本。

“小满，帮我看下这表格咋填？”卖鞋垫的王婶在楼下喊她。林小满抹了把脸，起身时膝盖撞在台阶上，疼得倒吸冷气。她想起刚才在医院看见的陈冬冬——他穿着美团工装靠在墙上打盹，手里攥着本破破烂烂的素描本，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手臂的烫伤疤痕上织出金色的网。

“冬冬又去送餐了？”王婶往她手里塞了双新鞋垫，“这孩子实诚，昨儿帮我搬货，腰都闪了......”林小满摸着鞋垫上绣的小雏菊，忽然想起三天前暴雨夜，她妈在巷口摔断胳膊，正是陈冬冬背着老人冲进医院，后背的工牌都被血水浸透了。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条短信：“明天回家吃饭，你张哥也来。”是母亲发来的，末尾还加了三个笑脸表情。林小满盯着那串符号，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偷拿户口本去改名字，想去掉那个土气的“满”字。父亲知道后，把她锁在屋里三天，墙上的挂钟走得很慢，每一秒都像鞋垫上的针脚，扎得人心慌。

三

拆迁前夜，陈冬冬在出租屋墙上画最后一幅涂鸦。他用捡来的丙烯颜料涂出一只戴厨师帽的兔子，它举着胡萝卜烟花，旁边是扎马尾的女孩，裙摆被风掀起，露出后颈的痣。梯子晃了晃，他伸手扶住墙，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蜿蜒的烫伤疤。

“小心！”林小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提着半瓶二锅头，脚边放着塑料袋装的烤串：“房东说今晚断水断电，提前庆祝‘乔迁之喜’？”陈冬冬慌忙用抹布盖住墙上的画，却不小心蹭花了女孩的侧脸。

“画得挺像我。”林小满递给他酒瓶，自己咬了口烤茄子，辣得直吸气，“我后颈的痣，连我爸都不记得长哪儿。”陈冬冬喉咙发紧，想起无数次送餐路过社区服务中心，看见她趴在桌上打盹，阳光把那颗痣照得像颗小月亮。

“其实我不叫小满。”她突然开口，声音混着酒气和孜然味，“我本名是林招娣，十岁那年自己改成小满，想着‘人生小满即圆满’......结果还是一地鸡毛。”她仰头灌酒，喉结轻轻滚动，“你呢？为什么来北京？”

陈冬冬摸出藏在鞋垫下的银行卡，金属边缘在掌心硌出红印：“我奶说，人活着得有门手艺。”他翻开素描本，露出里面夹着的成人高考宣传单，“我想考美院，学插画......可我爸说，画画能当饭吃？不如回家娶个媳妇，生俩娃，凑合过。”

巷子里传来醉汉的呕吐声。林小满忽然指着窗外：“你看，月亮出来了。”拆迁标语上的霓虹灯已经熄灭，真正的月亮挂在楼群之间，小得像颗快要熄灭的烟头。陈冬冬想起老家的夏夜，他和奶奶躺在房顶上，用竹床板当画板，把银河画成流动的米汤。

“冬冬，”林小满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你说要是我们生在有落地窗的房子里，是不是早就敢说喜欢了？”他浑身僵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远处的狗吠。她的头发扫过他的下巴，带着廉价洗发水的柠檬香，混着墙上未干的颜料味，在深夜里酿成一罐微苦的蜜。

凌晨五点，推土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林小满的手机亮了，母亲发来十几条消息：“张哥说给你留了编制名额”“老房子卖了能换三套房”“你别傻了，错过这村没这店”。陈冬冬的手机也在震，父亲发来奶奶的病房照片，心电监护仪的绿光刺得他眼眶发疼。

“我该走了。”两人同时开口。林小满抓起帆布包，肩带勾住了墙上的画，颜料块簌簌掉落。陈冬冬弯腰去捡，看见她后颈的痣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像他画里那颗永远不会坠落的星星。

“给你。”她从包里掏出个布包塞给他，转身跑向巷口，马尾在风里晃成模糊的影子。陈冬冬打开布包，里面是双绣着星空的鞋垫，还有叠得方方正正的两千块钱。鞋垫夹层里掉出张纸条，上面是她歪歪扭扭的字迹：“极光会有的，星星也会有的。”

他攥着纸条追出去，却只看见拆迁车扬起的尘土。远处的高楼群里，第一缕阳光正在切割天空。陈冬冬摸出机械怀表，上发条时齿轮发出熟悉的咔嗒声，这次渗出的不是机油，而是一滴透明的水——他花了三秒钟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巷口的老槐树下，昨夜的涂鸦还剩半只兔子，它举着褪色的胡萝卜烟花，指向灰扑扑的天空。那里没有极光，没有星空，只有一轮苍白的月亮，挂在“拆”字红幅的缺口处，像这个春天最后一颗松动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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