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七天,陈冬冬的机械义眼开始隐隐作痛。
他蹲在城中村巷口给电动车换电瓶,铁锈混着雨水渗进指缝。老槐树下,林小满正在帮王婶收鞋垫摊,蓝色工牌在胸口晃荡,“社区网格员”的字样被槐花瓣遮住一半。她弯腰时,后颈的痣又露出来,像落在青瓷上的墨点。
“冬冬,帮我递个夹子!”王婶的河南话带着笑意,“小满说你画的兔子鞋垫卖得可好,隔壁楼张姨非要订十双。”陈冬冬手一抖,扳手掉在地上。林小满回头看他,目光扫过他挽起的袖口——那里有条蜿蜒的烫伤疤,像条沉默的红蛇。
手机在裤兜震动,是父亲发来的视频通话。陈冬冬慌忙扯下卫衣帽子,接起时却听见背景里的麻将声。“你奶快不行了,”父亲叼着烟,身后牌友在起哄,“隔壁村李寡妇家姑娘愿意陪嫁两头牛,你月底前必须回来。”屏幕里闪过土坯墙的裂缝,和他十六岁那年偷偷画在墙上的星空一样斑驳。
“知道了。”他挂断电话,发现林小满不知何时站在身边,手里攥着瓶红花油。“给你的,”她指指他发僵的手腕,“上次搬货闪着腰,我看你一直没擦药。”塑料瓶上贴着歪歪扭扭的便利贴:“每天三次,别偷懒”。
巷口突然传来惊呼。卖菜的刘大爷被石板绊倒,装满西红柿的竹筐滚向马路。林小满冲过去扶人,却没注意到身后驶来的电动车。陈冬冬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将她拽向怀里。电动车擦着鼻尖掠过,尾箱的矿泉水瓶哗啦啦滚了一地。
“没事吧?”他的机械义眼红光微闪,检测到她剧烈的心跳。林小满抬头,撞上他眼底未褪的紧张,突然想起昨夜在医院,他靠在墙上打盹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蝶。
“谢谢。”她后退半步,闻到他身上混着汗水和铅笔灰的味道。王婶凑过来,笑得满脸褶子:“哎呦,这要是在老家,该算救命之恩啦!小满,晚上炒俩菜谢谢冬冬呗?”林小满的耳尖发烫,陈冬冬刚要拒绝,却看见她帆布包里露出一角病历单——“林玉芬”的名字刺得他眼眶发紧,那是他母亲的同款字体。
傍晚六点,陈冬冬站在302室门口,手里攥着袋刚买的苹果。门开时,蒸腾的热气裹着葱花炒蛋的香味扑来,林母系着碎花围裙,正往桌上摆搪瓷碗。“快进来,小满说你爱吃糖醋排骨!”她的袖口挽得老高,露出和林小满同款的银镯子,碰撞间发出细碎的响。
饭桌上的白炽灯忽明忽暗。林父坐在主位,闷头喝着二锅头,眼角的淤青是昨夜打麻将输钱和人打架的杰作。陈冬冬低头扒饭,听见林母絮絮叨叨:“小满这孩子啊,就爱瞎折腾,放着稳定工作不做,非要卖什么鞋垫......”
“那叫文创!”林小满突然开口,筷子重重敲在碗沿,“妈,你别总把我当小孩——”话未说完,林父的酒杯砸在桌上:“挣俩臭钱就了不起?老子供你读大学容易吗?”陈冬冬看见林小满的手指蜷进掌心,指甲在掌纹里掐出月牙,和他每次画不出线条时一模一样。
“叔,这排骨挺好吃。”他笨拙地岔开话题,夹起块肉放进林小满碗里。林母突然握住他的手,触感像晒干的丝瓜瓤:“冬冬啊,你多大了?有对象没?我同事家闺女......”林小满猛地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妈,我去洗碗!”
厨房传来水流声。陈冬冬帮林母收拾桌子,看见她偷偷往他口袋里塞了双鞋垫,绣着歪歪扭扭的小太阳。经过厨房时,他瞥见林小满正在擦眼泪,水顺着指缝滴在瓷砖上,汇成细小的河。
“给你。”他摸出藏在裤兜的素描本,翻到最新一页——戴着蓝色工牌的女孩蹲在槐树下,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鞋垫上织出光斑。林小满的呼吸骤然变轻,指尖抚过画纸:“你怎么......”
“那天看你帮王婶收摊,”他的耳尖发红,机械心脏在胸腔里敲鼓,“觉得像幅画。”巷口传来卖西瓜的三轮车喇叭声,林小满突然指着他的后颈:“你的胎记......”话音未落,客厅传来林父的怒吼:“死丫头,又在勾搭野男人?”
素描本掉在地上,被厨房的水浸湿。陈冬冬弯腰去捡,看见林小满眼里的水光,和他十二岁那年,姐姐被父亲强迫辍学时的眼神一模一样。他想起姐姐临走前塞给他的铅笔,说“冬冬要替姐去看外面的世界”,后来那支笔断在父亲的拳头下,像他们破碎的梦。
“我该走了。”他抓起安全帽,逃也似的冲出门。身后传来林母的叹息:“小满啊,你别总是这么倔......”巷子里的路灯终于亮了,昏黄的光晕里,槐花落在他的素描本上,盖住了画中女孩未干的泪痕。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你的画,能卖吗?”陈冬冬愣在原地,抬头望向302室的窗户,林小满的影子在窗帘后晃了晃,像只想要展翅却被玻璃困住的蝶。
他摸出机械怀表,齿轮在掌心转动。巷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在放《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旋律混着槐花的甜,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一颗苦涩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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