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巷的雨是斜着刮的,混着墙根烂泥的腥气糊在凌辰脸上。他死死攥着怀里那半个冷硬的窝头,指节白得像巷口那截断了的骨头。三步外,老乞丐缩在破草席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怀里的动静,喉结上下滚了滚,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漏了风的风箱。
这老东西昨天还把唯一一块带点肉星的骨头扔给了野狗,今天倒盯上他的窝头了。凌辰往墙角缩了缩,后背抵住湿漉漉的砖墙,冰凉的寒意顺着破洞的衣襟往里钻。他今年刚满十岁,瘦得像根被水泡透的柴禾,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黑沉沉的,藏着比这残巷更深的阴翳。
“小……小哥……”老乞丐的声音劈了叉,像是被砂纸磨过,“分口……分口就行……”他抬起枯瘦的手,指缝里嵌着黑泥,指甲盖缺了一半,露出底下泛红的肉。那只手颤巍巍地伸过来,离凌辰的衣角还有半尺,突然剧烈地抖了起来。
凌辰猛地把窝头往怀里又按了按,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似的低吼。他见过这老东西的厉害,上次有个比他高半个头的野孩子抢了老乞丐的剩饭,被他用藏在草席下的半截锈铁锥子豁开了胳膊,血顺着墙根流了半条巷,最后那孩子被巡城的兵丁拖走时,老乞丐还蹲在原地,慢悠悠地舔着铁锥子上的血渍。
雨突然大了,砸在破瓦片上噼啪作响。老乞丐的破草帽被风吹得滚到凌辰脚边,露出他光溜溜的头顶,上面有块月牙形的疤,据说是年轻时被“练气三层”的修仙者用剑气扫过留下的。凌辰曾偷听过茶馆说书先生讲修仙者的事,说他们能飞天遁地,吐气成剑,练气、筑基、金丹……一个个等级像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可眼前这老东西,连块窝头都抢不到,那所谓的“练气三层”,怕不是说书先生编出来骗铜板的?
“呵……”老乞丐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痰音,“你这眼神……像极了当年……”他没再说下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像只被踩扁的虾。咳到极致时,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溅在青石板上,像朵烂掉的花。
凌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老东西快死了。残巷里的规矩,快死的人要么被野狗分食,要么被巡城兵拖去乱葬岗,连块裹尸的草席都留不下。可他怀里的窝头,是昨天从布庄后院的狗嘴里抢来的,上面还沾着狗毛,他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老乞丐咳完,直起腰,脸上突然没了刚才的浑浊。他盯着凌辰,眼睛里竟透出点清亮的光:“我知道你偷了布庄的钱。”
凌辰浑身一僵,手不自觉地摸向藏在裤腰里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有三个铜板,是昨天趁布庄掌柜打瞌睡时,从柜台缝隙里抠出来的。这是他第一次偷钱,手指现在还在发麻。
“那掌柜的儿子,是‘黑虎帮’的小喽啰,练过几天粗浅的横练功夫,”老乞丐慢悠悠地说,声音突然稳了些,“你偷了他的钱,不出今晚,就得被打断腿。”他伸出那只破手,这次没去够窝头,而是指向巷口,“往南走,第三个岔口有棵老槐树,树洞里……有能让你活下去的东西。”
凌辰盯着他,没动。残巷里的话,十句有九句是陷阱。去年有个女孩信了个瘸子的话,跟着去了巷尾的破庙,第二天只找到一只带血的绣花鞋。
老乞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那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冲出两道弯弯曲曲的沟壑,看着既滑稽又可怜:“我快死了……骗你个半大孩子……有什么意思?”他从草席底下摸出个东西,扔到凌辰脚边。
是块灰扑扑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武”字,边缘磨得光滑,像是被人攥了很久。凌辰捡起来,木牌冰凉,背面似乎还有字,被泥糊住了看不清。
“这是……‘铁拳门’的入门牌,”老乞丐的声音越来越低,“当年我也是……门里的外门弟子,练到……练气一层……”他突然剧烈地喘起来,胸口起伏得像个破风箱,“那树洞里……有本《铁砂掌入门》……还有……半瓶淬掌的药……”
雨更大了,打在老乞丐脸上,他却像是没感觉。凌辰看着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黑血,突然想起三天前,这老东西把自己裹身的破棉袄扔给了冻得直抽抽的阿牛——那个后来跟着他混的八岁小弟。
“你要活下去……”老乞丐抓住凌辰的手腕,他的手烫得吓人,“比他们……都狠……”
凌辰的手腕被攥得生疼,他想甩开,却看到老乞丐的眼睛里,除了痛苦,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他突然想起昨天在布庄偷钱时,掌柜的算盘珠子噼啪响,账房先生哼着小曲,没人注意到柜台底下那双饿得发绿的眼睛。
“滚!”凌辰猛地抽回手,声音嘶哑,“谁要你的破东西!”
他转身就跑,怀里的窝头硌得胸口生疼。跑出没两步,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他没回头,也没停,踩着积水往前冲,溅起的泥水打在腿上,冰凉刺骨。
跑到巷口时,他突然停下了。雨幕里,有三个黑影正往这边走,为首的那个光着膀子,胳膊上纹着只歪歪扭扭的老虎,正是黑虎帮的人。他们手里拎着棍子,脚步声踏在积水里,“啪嗒啪嗒”,像催命的鼓点。
凌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转身,想往回跑,却看见老乞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后背的破草席被风吹得翻了起来,露出底下干瘪的脊梁骨。
黑虎帮的人已经看见了他,为首的那个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找到这小崽子了!”
凌辰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老乞丐最后那句话在响:“比他们都狠……”他突然抓起地上那半截锈铁锥子,就是上次老乞丐豁开那野孩子胳膊的那把,锥子尖上还沾着暗红的锈迹。
他没跑,反而迎着那三个黑影冲了过去。
第一个黑影的棍子挥过来时,带着风声。凌辰猛地矮身,像只泥鳅似的滑到对方腿边,手里的铁锥子狠狠捅了过去。他没看捅在哪,只听见一声惨叫,那黑影抱着腿倒在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第二个黑影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半大孩子敢还手。凌辰抓住这瞬间的空隙,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把铁锥子往他肚子上扎。可这黑影穿着件厚棉袄,锥子只扎进去一点点。对方吃痛,抬脚就踹,正踹在凌辰胸口。
凌辰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踹飞出去,撞在墙上,喉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怀里的窝头上,红得刺眼。他挣扎着想爬起来,那黑影已经举着棍子冲了过来,嘴里骂着:“小杂种!敢扎你虎爷!”
就在这时,巷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吼。趴在地上的老乞丐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正死死抱着那黑影的腿。他的脸贴在积水里,嘴角还在淌黑血,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瞪着那黑影,像头濒死的野兽。
“老东西找死!”黑影怒骂着,抬脚就往老乞丐头上踹。
凌辰看得目眦欲裂。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身边一块砖头,用尽全身力气冲过去,狠狠砸在那黑影的后脑勺上。
“噗”的一声,像砸烂了个烂西瓜。
那黑影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剩下的那个黑虎帮成员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棍子“哐当”掉在地上,转身就跑,连滚带爬,溅起一路泥水。
雨还在下,巷口只剩下凌辰、倒在地上的两个黑影,还有抱着腿慢慢滑倒的老乞丐。
凌辰走到老乞丐身边,蹲下身。老乞丐的眼睛还睁着,却已经没了神采。凌辰伸出手,把他的眼睛合上,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学走路。
他从怀里掏出那半个窝头,放在老乞丐胸口,然后捡起那块刻着“武”字的木牌,塞进裤腰。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看了看黑虎帮成员跑远的方向,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属于残巷的、浸透了血和泥的狠厉。
他转身,没再回头,一步步走进了更深的雨幕里。巷口的积水里,半截锈铁锥子在雨水中闪着暗哑的光,像一颗刚淬过血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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