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边扯出一抹惨白的光,像块被水泡透的破布。凌辰蜷缩在城隍庙的供桌底下,怀里揣着那本油布包着的《铁砂掌入门》,鼻尖萦绕着香灰与霉味混合的气息。供桌上泥塑的城隍爷瞪着浑浊的眼珠,嘴角那抹悲悯的笑在阴影里瞧着格外讽刺——这庙里的神像连自己的供果都护不住,昨夜里被野狗拖走了半串发霉的葡萄,此刻只剩几粒黏在供桌上的葡萄籽,像被人抠掉的牙。
“咳咳……”他捂着嘴低咳两声,胸口还在隐隐作痛。黑虎帮那一脚踹得实在不轻,肋骨像是被钝器碾过,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密密麻麻的疼。裤腰里的三个铜板硌得慌,他摸出来数了两遍,确认没少,又小心翼翼塞回去——这是他现在全部的家当,连带着老乞丐留下的那半瓶淬掌药,被他用破布层层裹着,藏在供桌后的墙缝里。
供桌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凌辰瞬间绷紧了神经,手悄悄摸向藏在草堆里的铁锥子。那半截锈铁锥子被他用石头磨了半夜,尖端泛着点冷光,只是铁锈太深,磨得他手心起了好几个血泡,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是我,辰哥。”阿牛的声音从外面钻进来,带着点怯生生的颤音。这孩子顶着个乱糟糟的脑袋,怀里抱着块破瓦,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我……我找到点吃的。”
凌辰松了手,铁锥子滑回草堆里。他看着阿牛把破瓦递过来,瓦底盛着小半碗稀粥,上面飘着几粒米糠,还浮着块指甲盖大的咸菜。这孩子今年刚满八岁,比凌辰矮了一个头,瘦得像根豆芽菜,却总爱把找到的吃食先给他——昨天要不是为了等阿牛,他也不会在布庄耽搁那么久,被黑虎帮的人堵个正着。
“哪来的?”凌辰接过瓦碗,粥是温的,大概是哪家铺子倒的剩粥,被阿牛从泔水桶边抢回来的。
“张记包子铺后门,”阿牛挠了挠头,露出两排细白的牙,笑得有点傻气,“王掌柜今天心情好,把没卖完的粥底给我了。他还说……说我要是肯去他铺子里洗碗,管我两顿饭呢。”
凌辰舀粥的手顿了顿。他知道阿牛想说什么——这孩子总盼着能有个安稳地方落脚,不用再睡破庙,不用再抢窝头。可他更清楚,张记包子铺的王掌柜是出了名的抠门,去年冬天把一个洗碗的伙计打瘸了腿,就因为那伙计偷吃了个掉在地上的包子皮。
“你去了,他能让你活到明天?”凌辰把粥碗递回去,“你吃吧,我不饿。”
阿牛的脸瞬间垮了,嘴一瘪,眼圈就红了:“辰哥,我知道你疼……昨天黑虎帮的人追过来时,我躲在草垛后面都看见了……”他吸了吸鼻子,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用油纸包着的黑乎乎的玩意儿,“这是我偷偷藏的,陈婆婆给的药膏,说治跌打损伤管用。”
凌辰看着那块药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陈婆婆是住在西街口的孤老婆子,靠捡破烂为生,眼睛早就花了,上次凌辰把抢来的半个窝头分给她,她就塞了这么块药膏给他,说是年轻时她男人留下的,能“活血化瘀,固本培元”——后来凌辰才知道,这老婆子年轻时候大概见过修仙者,嘴里总念叨些“练气”“筑基”的词儿,只是没人信她。
“扔了。”凌辰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没用的玩意儿。”
阿牛却不依,蹲下来就要去掀他的衣襟:“辰哥你就让我试试吧,我昨天看你吐了血……”
“滚开!”凌辰猛地推开他,声音陡然拔高。阿牛被推得坐在地上,愣了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抽抽噎噎的:“辰哥你是不是嫌我没用……我知道我跑不快,打不过人……可我会找吃的啊,我还会……还会帮你望风……”
凌辰看着他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心里那点烦躁突然就散了。他叹了口气,伸手把阿牛拉起来,这孩子的胳膊细得像根麻杆,一捏就能断似的。他想起老乞丐死在残巷里的样子,想起黑虎帮那三个黑影,想起自己被踹飞时撞在墙上的剧痛——在这萍都城里,光靠狠是活不下去的,尤其是他们这种连饭都吃不饱的野孩子。
“哭够了?”凌辰扯了扯阿牛的耳朵,“哭够了就跟我走,有个地方能弄到钱,还能让你天天吃上包子。”
阿牛立刻不哭了,眼睛瞪得溜圆:“真的?辰哥你可别骗我!”
“骗你有肉吃?”凌辰白了他一眼,转身从墙缝里摸出那半瓶淬掌药。药瓶是个破陶罐子,塞着块软木塞,打开时飘出股刺鼻的味道,像是烧糊的艾草混着铁锈。他倒出一点药膏,抹在昨天被铁锥子磨破的手心上,瞬间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疼得他龇牙咧嘴。
“辰哥,你这是啥啊?”阿牛凑过来看,被药味呛得直皱眉,“跟茅厕里的味儿一样。”
“这叫淬掌药,”凌辰龇着牙,从怀里掏出那本《铁砂掌入门》,油布被雨水泡得有点发涨,封面上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几乎看不清,“老乞丐留下的,说是练了这个,能一巴掌拍碎石头。”
阿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伸手就要去摸:“是不是跟说书先生讲的一样?那些修仙的人,挥挥手就能劈断大树?”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昨天听人说,城东的青云观里,有个‘练气五层’的道长,能把铜钱捏成粉呢!”
凌辰把书往怀里一揣,没好气地说:“练气五层算个屁,等老子练会了铁砂掌,别说捏铜钱,捏碎他的脑袋都行。”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有点发虚——那本《铁砂掌入门》他翻了半夜,上面的字认不全,只看懂了几幅图画,画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把手往沙子里插,往石头上拍,最后一页还画着个小人,浑身冒着热气,旁边写着“练至大成,可抵练气三层”。
“那我们现在去哪弄钱啊?”阿牛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像只快活的小麻雀,“是不是去抢黑虎帮的地盘?我听说他们昨天被辰哥你打跑了三个,现在肯定吓得不敢出来了!”
凌辰没说话,只是往城隍庙后门走。后门对着一条热闹的街市,此刻正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挑着担子的小贩,挎着篮子的妇人,还有几个穿着长衫、摇着扇子的富家子弟,吵吵嚷嚷的,把街面挤得水泄不通。
他拉着阿牛蹲在一棵老槐树下,指着街对面的绸缎庄:“看见没?那家店,老板是个胖子,左脸有颗痣,出门总带着个跟班,跟班腰里别着把匕首,其实是把铁片子,吓唬人的。”
阿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睛都直了:“辰哥,你要……要抢绸缎庄?”他吓得声音都变了调,“那可是李大户开的铺子,听说他认识‘筑基期’的修仙者呢!上次有个小偷摸了他家的银子,被那修仙者一掌拍成肉泥了!”
“你见过?”凌辰斜了他一眼,“还是你被拍成肉泥过?”
阿牛被问得一愣,挠了挠头:“是……是听王屠户说的。他说那修仙者一抬手,就有火球从手里飞出来,把那小偷烧得跟烤猪似的……”
凌辰懒得理他。他早就把这绸缎庄摸透了——李老板确实认识个修仙者,不过是青云观里最末流的外门弟子,连练气三层都没到,平日里靠着李老板的供养混日子,哪会真为了点银子动手杀人?至于那跟班的匕首,他前几天亲眼看见那跟班用匕首切肉,结果刀刃卷了口,还被李老板骂了顿窝囊废。
“看好了,”凌辰突然把破棉袄的领子拉起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等会儿我过去,你就往铺子门口扔块石头,越大越好,最好能砸在他们的招牌上。”
阿牛的脸都白了:“砸招牌?那李老板不得剥了我的皮?”
“他连你一根头发都碰不到,”凌辰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昨天从老乞丐草席底下翻出来的东西——半袋石灰粉,“等他们出来追你,我就进去‘借’点银子。”
他拍了拍阿牛的肩膀,突然露出点笑。这孩子虽然胆小,却最是听话,昨天黑虎帮的人追得那么紧,他还想着把找到的粥留给自己。凌辰心里清楚,要在这萍都城里活下去,光靠自己一个人不行,他得有个帮手,哪怕是个只会哭鼻子的帮手。
“记住,往东边跑,那边巷子多,他们追不上你。”凌辰把石灰粉塞进怀里,又摸出两个铜板递给阿牛,“拿着,要是跑散了,就去残巷等我,买两个窝头,等我回来。”
阿牛捏着铜板,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磕了两个响头:“辰哥,你一定要回来啊!我……我就在残巷等你,哪也不去!”
凌辰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愣,随即踹了他一脚:“起来,咒我呢?”
他转身朝绸缎庄走去,脚步不快,却很稳。走到铺子门口时,他故意趔趄了一下,“哎哟”一声摔倒在地,怀里的破碗(他特意从破庙里捡的)“哐当”一声摔碎了,里面的小半碗稀粥洒了一地,正好溅在刚从铺子里出来的李老板裤脚上。
“你个小叫花子!找死啊!”李老板尖叫起来,他穿着件锦缎袍子,此刻裤脚上沾着粥渍,气得脸都红了,抬脚就要往凌辰身上踹。
凌辰抱着头,身体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老板饶命!我不是故意的!我娘快饿死了,我就想……就想把这碗粥给她送去……”他一边哭,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瞥着铺子门口——阿牛那小子,该动手了。
果然,“啪”的一声脆响,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在绸缎庄的招牌上,“李记绸缎庄”的“缎”字被砸掉了一半,木屑飞得四处都是。
“谁干的!”李老板气得跳脚,指着门口的跟班,“小王八蛋,还愣着干什么?追啊!把那小兔崽子给我抓回来,打断他的腿!”
跟班不敢怠慢,拔出腰里的匕首就追了出去,嘴里还嚷嚷着:“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凌辰心里冷笑,眼泪却流得更凶了:“老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是气不过,就打我吧,别打我娘……”他哭得捶胸顿足,把个可怜兮兮的样子演得活灵活现,引得路人都围了过来,对着李老板指指点点。
“李老板这就不对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就是,不就是溅了点粥吗?至于这么凶?”
“听说他克扣伙计工钱,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老板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怕事情闹大了不好看,狠狠瞪了凌辰一眼:“滚!再让我看见你,打断你的腿!”
他转身往铺子里走,没注意到凌辰在他转身的瞬间,眼睛里的泪水一下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光。
凌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装作畏畏缩缩的样子,一瘸一拐地往铺子里面挪。门口的伙计正探头探脑地看外面的热闹,没注意到他。账房先生趴在柜台上拨算盘,嘴里哼着小曲,手指上的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
就是现在!
凌辰猛地窜过去,速度快得像只野猫。他没去碰柜台里的银子——那地方肯定有机关,他直接扑向账房先生放在桌角的钱袋。那钱袋鼓鼓囊囊的,一看就装了不少铜板,还有几两碎银子。
账房先生吓了一跳,尖叫着去抓他:“抓小偷啊!”
凌辰早有准备,猛地从怀里掏出石灰粉,劈头盖脸就朝账房先生撒了过去。那老头“嗷”的一声惨叫,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嘴里骂着污言秽语,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谢了!”凌辰抓起钱袋,转身就跑。刚跑到门口,就看见李老板拿着根棍子堵在门口,气得浑身发抖:“小杂种!你还敢偷东西!”
棍子带着风声砸了过来,凌辰猛地矮身,像只泥鳅似的从李老板胳膊底下钻了过去。他听得身后“哐当”一声,大概是李老板没站稳,摔了个四脚朝天。
跑到街上时,他看见阿牛正被那跟班追得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尖叫,声音比杀猪还难听。凌辰心里骂了句蠢货,脚下却没停,朝着阿牛的方向冲过去。
“这边!”他大喊一声,突然转身拐进旁边的小巷。
阿牛像是听见了救星,尖叫着跟了过来。那跟班也追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手里还挥舞着那把卷了口的匕首。
小巷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凌辰跑得飞快,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
那跟班没料到他会停下,收不住脚,一下子撞了过来。凌辰早有准备,侧身躲过,同时伸出脚,狠狠绊了他一下。那跟班“哎哟”一声,脸朝下摔在地上,门牙都磕掉了一颗,满嘴是血,看着格外狼狈。
“辰哥,你太厉害了!”阿牛拍着手叫好,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凌辰没理他,一把夺过那跟班手里的匕首,掂量了一下,随手扔在地上——果然是块铁片子,比他的铁锥子差远了。他搜了搜跟班的身上,摸出两个铜板,还有块发馊的饼子,一并揣进怀里。
“走了。”他拉着阿牛就往巷深处跑。
跑出老远,确定没人追上来,两人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阿牛抢过钱袋,打开一看,眼睛都直了——里面竟然有十多个铜板,还有一小块碎银子,闪着白花花的光。
“辰哥!是银子!真的是银子!”阿牛激动得语无伦次,捧着碎银子在脸上蹭来蹭去,结果被银子边缘划破了脸,疼得“嘶”了一声,却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凌辰看着他那傻样,嘴角忍不住勾了勾。他靠在墙上,摸出那本《铁砂掌入门》,阳光透过巷顶的缝隙照下来,正好落在书页上。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个汉子正用手掌劈石头,旁边写着几行小字:“铁砂掌第一层,可裂砖石,抵练气一层修士一拳之力……”
他摸了摸怀里的淬掌药,又看了看阿牛手里的碎银子,突然觉得这萍都城的天,好像也没那么阴沉了。
“走,”凌辰站起身,拍了拍阿牛的肩膀,“去买两笼肉包子,再给你买块新的帕子,擦你的鼻涕。”
阿牛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嘴里还在念叨着:“辰哥,我们以后是不是天天都能吃上肉包子了?是不是也能像那些修仙者一样,抬手就有火球飞出来?”
凌辰没说话,只是脚步更稳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残巷里老乞丐的死,黑虎帮的追杀,绸缎庄的银子……这一切都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提醒着他——要想活下去,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比谁都狠,比谁都强。
哪怕是装出来的可怜,也要变成最锋利的刀。
巷口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在两个孩子的背影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两条即将腾空而起的龙。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黑虎帮的堂口里,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把断了门牙的跟班骂得狗血淋头,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手里把玩着两颗铁球,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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