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戒心

入夜，一国之君的书房仍旧灯火通明，里里外外肃静无声。

邵季城病了足有小半月，期间别说国事政务，就连看个折子都觉得头昏眼花，病况好转之后身体也大不如前。尽管如此，能下榻走动之后，他还是坚持每天到书房处理当日政务，直至深夜。

这晚他撂笔的时间，要比平日提前了足有一个时辰。贴身伺候的少监几次提醒他早些回紫泰殿休息都被拒绝，邵季城非要让那个代他处理政事，帮他节省许多时间和精力的人留下，屏退外人来一场促膝长谈。

被强制留下的人，经常行走宫里的官宦们都不陌生，正是年纪轻轻的宁王邵正则。

提起邵正则，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是夸得多贬得少。尤其是在一众老臣心中，这位与太子同出一母的宁王简直就是自家孩子的最佳榜样——谦卑恭谨，明理好学，待人接物都十分稳重，处理事情更是周密得滴水不漏，却永远一副温文尔雅模样。每每谈及常溯城优秀的青年一代，邵正则从来都是公认的首位。

邵季城卧病这段期间，前朝事务基本都是邵正则在代理，毕竟那位只醉心山水花鸟的太子指望不上。不过邵正则并不因此骄奢自满，面对贵为天子的父亲，他始终以最普通的臣子自居。

“变天门掌使陶洪君辞官归乡，我好意邀请东陵王来坐这位置，她却拒绝了，还煞有介事推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门客上来。对此，你你怎么看？”邵季城咳了两声，短起参茶啜饮。

书案前，年轻的邵正则正分门别类整理处理好的奏折，不假思索道：“那要看圣上是什么想法了，毕竟让东陵王去当变天门的掌使，怎么想都有些说不通。”

“你觉得说不通，是因为你不了解苏青黛这个人，觉得我随随便便就把如此重要的职位推给一个女流之辈，荒唐可笑，对吗？”邵季城笑笑，毫无责备之意，倒有几分自嘲，“这怪不得你，毕竟有关她的许多事，我从没有告诉过别人。”

邵正则一味浅笑，似乎并不打算追问，手中奏折整理得清楚明了，一摞摞放在书案上。邵季城披着袍子靠坐椅中，膝上还垂着薄毯，眼看最年轻有为的儿子有条不紊处理好一切，不由露出安然之色。

“则儿，你可记得我曾提过一位青公子？”思虑片刻，邵季城忽然开口。

“那位居住在北边冰山里的奇谋公子？自然记得。”邵正则收拾好书案，又到邵季城身边为他重新盖好薄毯，之后才规规矩矩坐到旁侧臣位上。看着心事重重的父亲，邵正则面色恭谨：“我记得三年前圣上外出过一次，回来后您说是为见一位谋算方面赫赫有名的奇人，之后不久就推陈出新，改革税制律法。这件事则儿一直记忆犹新。”

邵季城点点头，又沉吟半晌才道：“若是我说，那唯一有胆量将我这皇帝拒之门外不肯相见的青公子，就是现在的东陵郡王，你可相信？”

如邵季城预料那般，宁王邵正则露出错愕表情，过了许久才敢确定他并非在开玩笑。

“原来是这样……真没想到青公子居然是位女子，还如此年轻。”邵正则嘘口气，捏了捏眉心，“则儿明白圣上的安排了。有东陵王在，变天门掌使这职务，的确非她莫属。”

“问题在于，她不肯接这担子，还顺势推过来一个毫无干系的人。我若是收了，心里总觉得有芥蒂；若是不收，于她而言大概又是不给脸面的举动，只怕日后对我更是横眉冷目。那孩子的脾性，和她娘实在是天壤之别。”

在派贴身的少监秘访苏青黛并传达邀请后，苏青黛很快回复，干干脆脆拒绝了变天门掌使的职务。单是拒绝，邵季城不会觉得意外，不过是又一次谈不拢罢了。可问题就在于苏青黛推荐了嵘王府的门客进入变天门，信誓旦旦承诺此人才智谋略可列一流，以至于什么事都要多考虑三分的邵季城左右为难。

邵季城的烦恼，在儿子邵正则看来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既然是东陵王倾力推荐的，圣上不妨留下来，给他个身份先试探试探。日后发觉这人名不副实担不起变天门的职责再驱逐出去，于情于理都对得起东陵王；若是经过测探，觉得此人可用，圣上多得一个谋臣又有何不好？”

邵季城发了会儿愣，旋即苦笑：“如此简单的事情，却让我想复杂了。到底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转得快。罢，就这么办吧。另外与东陵王和她举荐之人的接洽就交给你了，你也与她熟悉熟悉，帮我品一品她是是否有什么二心。”

身为君临天下的皇帝，作为一个并非名正言顺承袭皇位的天子，邵季城许多年来都有多疑的毛病。邵正则当然不会横加指责，却也对这种态度颇感不解，犹豫再三，多嘴问了邵季城一句话：“圣上对东陵王有戒心？既然如此，何不就让她待在无足轻重的东陵郡呢？”

如此直白的询问，让邵季城的脸色微微难看。但问他的人是邵正则，是诸多皇子亲王中他最信任的一个，便是不悦，最终他还是没有发作，只是语气更沉了几分。

“以她的出身际遇再加上性格脾气，怎能不防？她是江湖中人，又是苏广陵的女儿，最重要的她是为复仇而来，谁知道她会对我辛苦半生打下的江山社稷做些什么？东陵灾患已平定，是时候让她重新回到我的视线中了。只要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就无法安眠。”

说话时，邵季城的目光凝聚在那摞奏折上，因此他并未觉察到来自邵正则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疏远。

“时候不早了，圣上早些休息吧。”邵正则一声轻咳，转身叫来少监送邵季城回紫泰殿。

除了守卫，所有人都撤去，只剩下邵正则还站在书房内。他抬手抚过一摞摞奏折，想着里面许多许多攻讦东陵王的话，呢喃着，不自觉露出一抹迷茫好奇。

“东陵王……青公子……苏青黛……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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