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安离开几天后,大刚才听说小蔡也不见了。房东找他收取这个月的房租时,见屋里的那些稍微值钱点的家当都不在了,床上乱七八糟地堆放了脏旧的衣服,给他打电话竟成了空号,便料到他跑了。他的突然离去,使人们不由得就怀疑到院里的盗窃案与他有关,是典型的里应外合。颇为恼火的房东立刻告诉了那位失主老郑,并希望能将他绳之以法。他的突然离去,也使大刚断定跟紫安的逃跑有关联,极有可能是他们提前商量好后一起“远走高飞”的。尽管他对菊嫂和莲嫂的回答是紫安回外地的娘家去了,但她们已猜到了十有**。在这之前的那几天,大刚一直起早贪黑地一天只吃一顿饭出去找紫安,几乎跑遍了县城所有的大街小巷,却早料到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的。小蔡的离开,使他心安理得地彻底放弃再找下去的理由,于是那晚喝了大半瓶白酒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无限的幻想中:或许这个时候的紫安和小蔡正在某个宾馆的铺着洁白床单的席梦思床上翻滚,或许钱财散尽的他们正坐在一间小餐馆里望着窗外发呆。如果有一天,或许是不久就会到来的一天,小蔡被抓了,或是不辞而别了,总之那时的紫安会变得无依无靠,她突然回来了,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并恳求原谅,那时我该狠下心一脚踹开她呢?还是像绅士一样搀扶起她呢?那时……他带着微笑睡着了!
这天是泰隆被判刑后的第二天,还在屋里蒙头大睡的大刚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大刚,起来了吗?”门外的人说话声不亮,但他听得出是母亲的声音。
他急忙坐起来,胡乱穿上衣服便去开门,果然是母亲。她的双眼黯然无光,犹如两眼干枯已久的泉眼。
“妈,您怎么来了?”大刚有些惊慌失措地说,“快进屋吧。”
“紫安跑了的事我已知道了。”大刚母亲顿了顿说,“其实,这一天是迟早的事。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你而跟着别的后生走吗?”
“知道。”大刚点了支烟说,“是我太小心眼了,是我太——”
“好了,别说了。”母亲打断他的话,并不耐烦地说,“既然知道了,那就记在心里,以后别犯类似的错了,不然会旧戏重演的。”
大刚像小鸡吃米一样点着头,无言以对。
“大刚,我真想——”大刚母亲长舒口气接着说,“真想叫你靠近我,让我狠劲扇你几耳光。虽然我有一百个理由可以打你,可自从你爸去世后我就从没有动过你一指头,你……你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啊!”
“妈,您打我吧。”大刚扑嗵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并近乎央求说,“您打吧,那样您就会好受些,我也会好受些。您若不打我,我心里会更难受的。您若是下不了手,那我自己打自己,好吗?求您了,打吧!”
“自己打自己能感觉到疼吗?而我打你,我就真的会好受些吗?真的打了就不会疼了,不打才会觉得一直疼,记着这顿打吧。”大刚母亲一脸平静地说,“一个多月了,你找过她吗?”
“找了,却跟没找一样。”大刚低头叹息道,“我明知找不到,也根本不想去找,纯属是在自欺欺人。不过,如果小蔡真的被抓住了,那么或许会有她的消息了。”
“假如她回来找你,你准备怎么做?”大刚母亲想了想问。
“我幻想过这一天,但始终无法决定!”大刚沉默片刻接着说,“不接受她吧,我于心不忍,因为她是被我逼的。但又在一起了,恐怕还是不会长久,长久了未必会真的幸福,唉,不知道了。”
“权当是半路夫妻吧!”大刚母亲盯着灶台上一个未洗的大碗说,“你们都还年轻,犯错是难免的。我相信你们都会有所改变的。重新过日子并不难,难的是要知道以前是怎么过的和以后又该怎么过。天底下的半路夫妻很多,把日子过好的也不少,何况你们是又一次做夫妻。”
“嗯,您说的对。”大刚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她还回来,我就——”
“别说了。”大刚母亲再次打断他的话,并闭上双眼说,“以后的事以后说,现在就说没有意义。”
“如果有了小蔡的消息,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会赶过去的。”大刚擦拭掉刚流出的泪说,“请您相信,这件事我一定说到做到!”
“听说兰家窑的那个陶瓷厂因为打群架走了一批外地人,这几天正在招人,且专门只招本地人,是很难得的却很难把握的机会。”大刚母亲转移话题道,“我们村有不少人去了,但估计留下的没几个,谁都知道,那个活儿是很累的,有的人为了能扛得住,一天要吃好几颗去痛片。”
大刚听了后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几天后,小蔡在异地的一家小宾馆里被抓的消息传到了大院子,果然是他里应外合盗走了那两屋的货物,那个本地人也被逮捕了,院里的人们无不为之拍手称快。大刚给母亲打电话说已向厂里请假并立刻前往小蔡被关押的地方,实则一直呆在出租房里反复默读着在那双黑色高跟鞋的鞋垫下因露出一角而发现的那张紫安留给他的纸条,也可以说是一封信:
“大刚,当你静下来发现这张纸时,我已经离你很远了。我要去一个你找不到我却曾经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这里的风景很美,有山有水,吃的也不错,大多数人们过得很幸福,即便是村里的人,但我在这里感觉不到任何幸福,只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我是用青春度明天,也就是过去你和小蔡的谈话中所说的那把能被任何钥匙打开的坏锁子。我在跟你前就在这里生活过大半年,本来以为跟了你后就有了永久的依靠,可我没想到我们会走到今天的地步,也没想到我会返回这里。唉,我不是真的没有其他出路,何况这里有好几个工业园区,只是我不想再欺骗和伤害真正关心我的人了。像我这样的人,别人越是对我好,我就越觉得不自在,而越是被人虐待,似乎我就越高兴。总之,我看不起自己,这也是我要离开你的一个原因,甚至是主要原因!
如果我能走出自己的过去,也就是像个正常人一样面对生活,而我和你这辈子依然注定不适合做夫妻,因为我们之间的矛盾太多太深了。我们很在乎彼此,可你很容易就怀疑我,而我需要的是你的信任;我们太着急想过上好日子了,可你很容易误解我,而我需要的是你的理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争谁对谁错,而分开后就都不在乎了,因为不存在了,且单独的人根本辨不清是非,好比分不清自己的口腔味道一样。有时候我在想,且越来越相信,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是朋友,那么我们一定会成为像你跟寒梅那样的异性朋友。
其实,你很关心我和小蔡之间的事。怎么说呢?准确来说我们没有丝毫感情,无非是一场交易而已。既然是交易,那我们各有各的目的。我靠他顺利到达了目的地,且使自己很快正式入行,干我们这一行也是有一笔前提投入的,而他无非是想得到我认为分文不值的东西。或许当你看到这张纸时,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
时间快到了,我就不多说了。大刚,我们都很年轻,以后的路都还长,相信明天会更好吧!
——崔燕燕”
大刚在陶瓷厂干的是最累却最赚钱的岗位。刚开始的那几天,他不得不分别在早饭和午饭时吃一两粒去痛片,否则真的会骨头散架的。他本以为比去痛片更长久有效的是可以带来无穷力量的意志,然而并非如此,如果把肉体比作是电视机,那意志便是遥控板,电视机坏了,遥控板也就失灵了。他依然住在那间出租屋里,虽说是自己的意思,但母亲准许了,这样既可以避开村人的眼睛,又可以更加真实地幻想紫安的回来。另外,他常绞尽脑汁地想是否该与九龙和寒梅继续交往下去,想必遥远的他们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两个来月后,他们就要回来了,若是他们能迟些回来,在想通时再回来该有多好啊。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是很伤不起却很容易被伤害的,是很不该失去却很容易失去的。就拿宇飞来说,虽然自己对他发过毒誓,却总是莫名地后悔过。
他隔三差五会下班后回家看看母亲,多数时候会留下过夜,但每次都是赶在天不亮前离开。睁眼时他能勉强掩饰住累,而头一挨到枕头时就不由自己了。他不再是一个人睡一间房,而是跟母亲睡在一盘炕上,只因那天半夜三更起来解手时,迷迷糊糊的他隐约听到了母亲的几声轻咳,直觉告诉他母亲是醒着的,为了确认这个直觉便蹑手蹑脚地推开那间屋子的门,借着微弱又昏暗的月光,见紧裹着被子的母亲正在瑟瑟发抖。他登时睡意全无,以为是上了年纪的母亲不耐冷,便急忙摸黑拉着堂屋的灯,从一顶大红柜里取出一床厚被子,然后走进母亲的屋子摸黑给她轻轻地盖好,本想问她几句,却又担心会使她更加难以入睡,便回自己的屋去了。凌晨离开时,他忍不住又蹑手蹑脚地走进母亲的屋子,并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她的被窝里,湿漉漉的全是汗,可能是被子加的厚了吧。虽然她像是睡得香甜时一样呼吸很均匀,但他心里还是很不放心,并决定以后要跟她睡在一盘炕上,即便是自己的鼾声会影响到她。
对于大多数人们对他的“预言”,大刚倒是认可前半句“最近几年很难再娶到媳妇了”,却绝不相信后半句“说不定一辈子都得打光棍了”,然而一次偶然使他开始怀疑起村人们的前半句“预言”。那天在食堂里吃午饭时,一个穿着质检部工作服的与他年龄相仿且相貌不错的姑娘竟然主动跟他搭讪——大哥,麻烦你帮我也舀碗汤吧。正准备放下大勺子的大刚当时还故意愣了一下呢。既然是在同一个厂,且上下班时间一样,所以他对这张面孔并不陌生,甚至非常熟悉,因为他所在的班组里有几个本地的后生常聊到的那个美女就是她。她的小名叫香香,是个外地女孩,大概比他早半个月进厂,且有个在食堂里喜欢独坐一角安静吃饭的习惯,这与他绝对类似。从那以后,不论是在车间里,还是在食堂里,只要见了面必然会打招呼,有时是他,有时是她先主动,由微笑渐变为话语,只是吃饭时从未同桌过。
个把星期后的那天午饭时,香香突然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拿着个浅绿色的塑料盒子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一面与他寒暄,一面将那个盒盖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散发着一股淡淡醋味的腌菜,有青菜、青椒、片状的红辣椒等等,可谓是五颜六色,看着就能增加食欲。香香叫他随便就着吃,却似乎早料到他会蛮不好意思的,便主动给他夹了一大筷子。在他看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特殊待遇,于是突然来了勇气与她互留了手机号码,这可是他从舀汤那天就常幻想的,还幻想过和她能够像厂里厂外的其他情侣或夫妻一样,一起上下班,一起进出……幻想和现实的差距使他颇感孤独和寂寞,却只有在幻想时能把紫安忘得一干二净。她在的时候是在现实中回忆,痛苦胜过美好,且如黎明中渐行渐近的面孔一样清晰;她不在的时候是在幻想中回忆,痛苦胜过美好,且如黄昏中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样模糊。
明天就是元旦,厂里将给全体员工放假一天。早几天人们就已经议论着如何利用好这一天,有的说是去县城赶集,有的说要好好出去吃一顿,有的说赶紧去把要事办了,也有的说要饱饱睡一觉,即便五花八门,却各自其乐融融。这天晚上,大刚下班回到出租房里洗漱后,忍不住却略显紧张地拨通了香香的手机。
“喂,香香,你在干什么呢?”
“我刚刚洗完衣服,正准备上床边看书边听歌,你呢?”
“我刚才洗漱了一番,现在没事做。那个——你明天真的就呆在宿舍里吗?”
“不光是我,我们宿舍的几个明天都会呆在宿舍里的。不过,她们几个现在已经出去了。今晚才是真正放开玩的时候,而明天该好好休息,毕竟后天就要上班了,换句话说今晚就是明天,明天就是今晚,你能听懂吗?”
“哦,只这样啊。那你…你怎么没和她们一起去呢?”
“她们是去县城唱歌喝酒的,那地方乱七八糟的,我不大适合去。”
“那你喜欢去些什么地方呢?”
“草地上,大树下,小河边,大山里等等,凡是跟大自然最接近的,我都喜欢。在这些地方边看书边听歌,或者聊天,说说都感觉美啊!”
类似的话他似曾听过。对了,是寒梅说的,既然有相同的爱好,那就该有相同的性格,这是很难得的,因此为之颇感震撼。
“我知道哪里有条河,且离我们厂不远,你若真想坐在河边听歌,那我……我可以过去接你去那里,顺便烧一堆篝火来取暖,怎么样呢?”
“真的吗?”电话那头的她忍不住惊喜地问。
“当然是真的了,而且马上!”
“那我在厂门口等你,可别叫我等你到天亮哦!”
大刚挂了电话,捏灭才吸了一半的烟,换上自认为最得体的衣服,戴上皮手套和全封闭的头盔,骑摩托车疾驰而去。在路上,凛冽的寒风由耳边咆哮而过。
一个小时后,那时是十点钟,他们来到只有月光照射的木瓜河边的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香香在摩托车旁等着,他去附近找来些残枝败叶来生火。十几分钟后,篝火燃起来了,寒风中摇摆不定的火光映红了他们那含蓄的笑脸。大刚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冰冷的石头上起身顺着河边走去,没半支烟的工夫后拿着四五块木板回来,这些木板的端头有寸来长的生锈的钉子,想必是从来这里玩滑冰的人们的那种自制的已报废的冰车车上拆下来的吧。两人坐在木板上烤着篝火,竟一时无话可说。香香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或稀或密的灯火,而大刚面朝东顺着河边望去,似乎在寻找那个几年前吃野炊的地方。
“大刚,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香香突然诡异地笑着问。
“没什么啊!”大刚摸着头惊讶地说。
“呵呵,你仔细听——”
大刚着急了,极想从寒风的呼啸中听到极其细微的声响,竟而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只能听见寒风的——你是不是很冷呢?”大刚有对自己感到有点失望,所以声音很小。
“呵呵,想那么复杂干什么呀?”香香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掷到面前的河里,声响如砸到石头上一样。“河水已经结冰了,你能听得见流水声吗?在我看来,小河的真正的美是流水声!”
“我真是糊涂啊,竟然忘记了——”大刚猛地拍了下脑袋,却打趣道,“可河面下的水可能还没有结冰啊!”
“那样的流水声只能来想象到,却很难听得见,不过,只要我坐在河边,哪怕是一条干枯的河,我都会听到带有灵性的流水声,因为它始终在我的心里,这就够了。”香香一本正经地说,“很晚了,我听一会儿歌就要回去睡觉了,这一晚过得很美!”
大刚咽下了还要说的话,面朝篝火,却时不时瞟她一眼。他突然觉得两人间仅隔着一张纸,不破则可自我尽情陶醉,破则不知看到的会是什么,或许是那冷冰冰硬邦邦的冰,或许是这暖烘烘亮堂堂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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