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导师的阴影
市局刑警队刑事大队一队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巨大的白板上,贴满了从苏芮电脑中解密出来的关键文件照片:王贵的代号“老鼠”、被拦截的蓝色帆布鞋物证标注、指向“净化者”的加密通讯片段截图。旁边,是苏芮在审讯室里那张扭曲诡笑的照片,眼神里的痴迷与恶毒透过纸张直刺人心。下方,用红笔重重写着一个词——“净化者(Purifier)”,后面打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范天明坐在会议桌首位,指关节上包裹着白色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迹,那是昨日在看守所愤怒的印记。他脸色阴沉,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座的队员:小安子眉头紧锁,刚子和大猫面色凝重,菜菜盯着自己的平板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边缘,小楠则有些紧张地看看范队,又看看白板上的资料。
叶瑞安坐在范天明右手边,位置稍偏。他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笔尖悬停,久久没有落下。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镜片后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温润,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凝重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挣扎。他微微低着头,右手放在桌下,隔着裤袋的布料,紧紧握着里面那枚冰冷的警徽。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范天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夜未眠的疲惫,“苏芮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承认了当年为了狗屁的节目效果动了手脚,对哲瀚的死毫无悔意!但她对‘净化者’这个代号,讳莫如深,甚至有点…怕。”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叶瑞安,“瑞安,你来说说你的观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叶瑞安身上。
叶瑞安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白板上那个刺目的问号。他推了推眼镜,开口时,声音依旧是平稳专业的,但熟悉他的人,如范天明和小安子,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极力压制的波澜。
“苏芮的反应模式非常典型,符合深度偏执型人格障碍伴病态迷恋的特征。她对范队的痴迷是她的核心驱动力,也是她扭曲认知的基石。因此,她可以坦然承认甚至美化那些能‘靠近’范队的行为(如追求节目效果),但对于可能威胁到她核心‘信仰’或带来更大恐惧的存在——即‘净化者’——她选择了彻底的否认和回避。”叶瑞安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她否认时的眼神躲闪、下意识的敬畏感,以及迅速将话题拉回对范队痴迷的转移行为,都强烈暗示:‘净化者’对她而言是真实、强大且令她畏惧的存在。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这个‘净化者’,很可能掌握着她的致命弱点,或者…是她整个扭曲行为背后的精神支柱。”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继续说道:“苏芮对许铭教授的评价,也值得我们深思。那种‘技不如人’、‘活该被淘汰’的冷酷逻辑,充满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极端色彩。这与‘净化者’所推崇的‘必要的牺牲’、‘清除社会渣滓’的理念,在底层逻辑上…存在某种可怕的共鸣。”
提到“许铭”这个名字时,叶瑞安的声音几不可察地低沉了一丝。他垂下眼睑,看着笔记本上那几行字,仿佛那空白的纸页能吸走他此刻复杂的心绪。
“叶顾问,”菜菜放下平板,神情严肃地插话,“我昨晚又仔细梳理了苏芮和那个‘净化者’的加密通讯残留片段。虽然内容被高度破坏和伪装,但通过流量模式、通讯节点和碎片化关键词重组分析,可以初步判断,这个‘净化者’的引导并非始于李哲瀚队长牺牲案之后,而是…更早!很可能在许铭教授因为直播判断失误而身败名裂的那段时间前后,就已经和苏芮建立了联系!”
菜菜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会议室里激起无声的巨浪!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范天明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死死盯住叶瑞安。
叶瑞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与菜菜求证的眼神碰撞。更早?在导师遭遇人生最大打击、被公众唾弃、被迫离开警校的时候?“净化者”就已经介入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难道…导师的悲剧,也是“净化者”计划的一部分?是“净化者”为了塑造一个对世界充满怨恨的“工具”?
“瑞安,”范天明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许教授…他当年离开后,你们还有联系吗?他…现在怎么样?”
叶瑞安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端起面前早已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入食道,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烧感。“导师…他离开后,心灰意冷,选择了隐居。我们…偶尔还有联系,多是节假日的问候,或者我遇到一些专业上的难题,会写信向他请教。他回信不多,但每次都很认真。”叶瑞安的声音很轻,带着对往昔的追忆和此刻的迷茫,“他住在邻市的远郊,一个很安静的地方。精神状态…信里感觉还好,只是对世事看得更加…淡泊,或者说…疏离。”
他努力回忆着许铭近年的零星回信。字里行间,确实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苍凉,对司法不公、权钱交易的批判越来越尖锐,有时甚至会流露出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感。他曾以为那是导师经历巨大打击后的愤世嫉俗,是知识分子清高的体现。可现在,结合“净化者”的理念和苏芮的供词…那些批判的言辞,是否早已超越了愤懑,滑向了某种…认同“极端净化”的边缘?
“淡泊?疏离?”小安子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质疑,“叶顾问,恕我直言,按苏芮电脑里的东西和菜菜的分析,这个‘净化者’能精准操控苏芮,还能在幕后策划这么久,绝对是个高智商、有深厚犯罪心理学背景的家伙!而且他对警方的办案流程、媒体运作甚至…对许铭教授本人,都异常了解!许教授他…”后面的话,小安子没有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
“小安子!”范天明低喝一声,制止了下属过于直接的质疑,但目光却依然锁在叶瑞安脸上,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忍。
叶瑞安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他知道小安子的话虽然刺耳,但逻辑上并无问题。“净化者”展现出的操控力、对心理弱点的精准打击、对系统漏洞的熟悉,以及对“极端正义”理念的实践,都指向一个具有深厚犯罪心理学造诣、且对现实极度不满的个体。而他的导师许铭,恰恰是犯罪心理学领域的泰斗,又经历了从巅峰跌落谷底的巨大创伤,对世界充满了深刻的失望和愤怒…所有的线索,如同一条条冰冷的丝线,正缓缓地、却无可辩驳地,缠绕向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父亲般尊敬的身影。
“我…”叶瑞安的声音有些发涩,他再次推了推眼镜,试图稳住心神,“我理解大家的疑虑。从现有的线索和犯罪心理侧写来看,导师…许铭教授,确实具备成为‘净化者’或与之深度关联的理论基础、动机和能力。”
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嗡鸣。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叶瑞安此刻内心的巨大挣扎。
“但是,”叶瑞安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坚定的光芒,那是一个专业人士对真相的执着,也是对心中那份师生情谊的最后守护,“这一切目前都只是基于线索的合理推测!我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许教授本人参与了犯罪!导师他…他一生都在研究犯罪心理,致力于预防犯罪,维护法律的尊严!我不相信,也无法接受,他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去亲手制造犯罪!”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持。范天明看着他眼中那份复杂的光芒——有痛苦,有挣扎,但更有不容置疑的专业信念和对导师人格的最后信任——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些。他理解叶瑞安。
“瑞安说得对。”赵文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知何时,局长已经站在了那里,面色沉静如水。他走进会议室,目光扫过白板上的资料,最终落在叶瑞安身上。“怀疑,需要证据支撑。许铭教授是警界的前辈,是瑞安的恩师,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任何公开的质疑都是不负责任的,也会打草惊蛇。”
赵文博走到会议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语气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命令:对‘净化者’及其背后组织的调查,列为最高优先级!同时,对许铭教授近年的行踪、财务状况、通讯记录、网络活动…进行秘密调查!注意,是秘密调查!范围严格控制在专案核心成员内!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不得接触许铭教授本人!调查方向,既要查实他与‘净化者’的关联,更要…排除他的嫌疑!还老教授一个清白,或者…”赵文博顿了顿,目光如电,“找到他涉案的铁证!”
“是!赵局!”众人齐声应道。
“范天明,叶瑞安,你们负责统筹。菜菜,技术追踪是你的强项,网络活动和通讯记录交给你,注意隐蔽。刚子、大猫,你们负责外围摸排,查访许教授隐居地的邻居、可能的访客,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惊动目标。小安子,你协助范队协调各方信息。小楠,做好内部信息整理和保密工作。”赵文博条理清晰地分派任务,最后看向叶瑞安,语气意味深长,“瑞安,我知道这很难。但你是最了解许教授的人,也是我们最好的犯罪心理专家。我需要你抛开个人情感,用最专业、最冷静的眼光,去审视所有的线索。这不仅是为了破案,也是为了…你的导师。”
“我明白,赵局。”叶瑞安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眼神中的挣扎被一种沉重的决心取代,“我会的。”
会议结束,众人领命而去。会议室里只剩下叶瑞安一人。他走到白板前,久久凝视着“净化者”后面那个巨大的问号,以及旁边苏芮那张诡笑的脸。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他回到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他走到书架前,目光掠过一排排厚重的专业书籍,最终停留在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蒙尘的相框。
叶瑞安将它取下来,轻轻拂去灰尘。照片有些年头了,是在警校的犯罪心理学教研室里拍的。年轻的叶瑞安带着青涩和崇敬的笑容,站在一位气质儒雅、眼神睿智的中年教授身旁。那位教授,正是许铭。照片里的许铭,手搭在叶瑞安的肩膀上,笑容温和而充满期许,背景是堆满书籍和案卷的书架,墙上还挂着一幅字——“明心见性,匡扶正义”。
“导师…”叶瑞安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许铭温和的笑脸,指尖冰凉。那个教导他明辨犯罪心理、坚守法律底线、相信人性向善的导师,真的会和屏幕上那个代号“净化者”、视人命如草芥、操控他人走向毁灭的幕后黑手…是同一个人吗?
他放下相框,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一种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攫住了他。一边是如山铁证和冷酷的逻辑推演,一边是十几年亦师亦父的深厚情谊和人格信任。
他闭上眼,昨日许铭在信中那些看似超然、实则充满对世界尖锐批判的语句,与“净化者”在苏芮记录中那些关于“必要牺牲”、“清除渣滓”的冰冷话语,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
“深渊才是唯一的镜子…” 叶瑞安无意识地低喃出许铭最近一封信中的一句话,当时他只觉导师感悟深刻,如今听来,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凝视黑暗的决绝。
他猛地睁开眼,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份许铭多年前发表的经典论文复印件,上面布满了导师当年用红笔写下的犀利批注和拓展思考。他试图从中寻找那个熟悉的、充满理性和温度的导师印记,来对抗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冰冷的“净化者”阴影。
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了,乌云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叶瑞安心中的风暴,早已席卷了一切。导师的身影,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变得模糊而危险。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恩情,一边是真相;一边是信仰的崩塌,一边是沉重的责任。
他拿起笔,翻开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沉重地写下:“‘净化者’心理侧写与关联性分析(含许铭教授可能性评估)”。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办公室里,如同一个灵魂在黑暗中艰难跋涉的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