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肃·德宁纪

德宁公主加冠礼定在元宵后三日,钦天监奏言此日“紫微贯垣,女主昌明”,官家龙颜大悦,命礼部按亲王礼制操办,赏赐流水般送入绯云宫,连西域诸国进贡的夜明珠都搬了三颗,悬在冠礼大殿的梁上,夜里望去,如坠星河。

宫人们都道七公主好福气,却不知这福气背后,多少人彻夜难眠。

礼部尚书周显年近花甲,鬓发已霜,此刻正枯坐在衙署,对着案上的礼器清单唉声叹气。清单上“九章冕服”“玉圭玄纁”等物,皆是亲王专属,如今要给公主用,便是违了《大周礼》。他昨日递了封驳奏,至今石沉大海,想来是被官家压下了。

“大人,柔妃娘娘宫里遣人来,说冕服上的凤纹要再加十二道金缕。”属吏捧着帖子进来,声音发颤。

周显猛地拍案,案上铜爵震得哐当响:“岂有此理!凤纹十二,乃皇后规制,公主用八道已是殊恩,这……这是要逆天吗?”

属吏缩了缩脖子:“来人还说,柔妃娘娘道,德宁公主身负天命,将来要为国祚增辉,礼器上的规制,该往‘吉庆’上靠,不必拘泥旧例。”

“天命?”周显冷笑,笑声里满是悲凉,“老臣只知,礼崩乐坏,则国之不国。”他摘下头上的进贤冠,往案上一掷,“这礼部尚书,谁爱做谁做去!”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靴声橐橐,吏部尚书张启元掀帘而入,见此情景,忙道:“介甫(周显字)不可意气用事!”

周显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茂先(张启元字)来得正好!你说说,这冠礼还办得下去吗?”

张启元掩上门,低声道:“昨日政事堂议事,韩相公已拟了密折,要联同六部九卿共谏,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官家这几日都宿在绯云宫,折子递不进去。”

周显一怔:“韩相公竟也……”

“公孙太傅的血,还没干透啊。”张启元叹了口气,“谁愿眼睁睁看着这大肃江山,毁在妖妃稚女手里?只是联谏之事,需得慎之又慎,若走漏风声,怕是……”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懂——那便是第二个公孙家。

窗外寒风骤起,吹得窗纸猎猎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号。

冠礼前三日,御花园的腊梅开得正盛。德宁公主披着白狐斗篷,蹲在梅林里,手里把玩着一只刚逮住的雪雀。那雀儿翅膀被她捏住,扑腾着哀鸣,她却笑得眉眼弯弯。

“公主,仔细手被啄了。”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

德宁回头,见是三皇子陆景曜,便把雪雀往地上一摔,雀儿闷叫一声,不动了。“三哥怎么来了?”她拍了拍手,语气淡淡的。

陆景曜是贤妃所生,性子温和,与东宫太子素来亲近,却极少来绯云宫这边。他看着地上的死雀,眉头微蹙,却没说什么,只道:“听闻妹妹冠礼要用太宗的礼器,特来道贺。”

“哦?”德宁歪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三哥是来替太子哥哥传话的吗?”

陆景曜一怔,随即笑道:“妹妹说笑了,只是亲兄弟,该来道贺罢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簪头是朵白玉兰,“这是臣弟寻玉雕师傅做的,祝妹妹冠礼顺遂。”

德宁接过玉簪,在手里掂了掂,忽然往地上一掷,用靴底碾得粉碎:“三哥当我是三岁孩童?这玉簪里掺了铅,想让我戴了毁容么?”

陆景曜脸色骤变:“妹妹何出此言?臣弟绝无此意!”

“没有?”德宁冷笑,弯腰从碎玉里捡起一点黑渣,“这铅粉混在玉料里,寻常人看不出,戴久了,脸上便会生斑长痘,三哥当我不知道?”她忽然凑近,声音压低,“是太子哥哥让你来的,还是……贤妃娘娘?”

陆景曜后退一步,脸色发白:“妹妹不要胡猜!”

“我胡猜?”德宁直起身,拍了拍斗篷上的雪,“去年冬天,贤妃娘娘宫里的锦才人,就是戴了支掺铅的珠钗,如今还在冷宫里烂脸呢。三哥以为,这宫里的事,瞒得过我?”

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笑得天真烂漫:“三哥回去告诉太子哥哥,我的冠礼,他若敢不来观礼,我便在爹爹面前,说他私藏龙袍——反正那东宫偏殿的梁上,藏着什么,我可是知道的。”

陆景曜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梅林尽头,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他从未想过,这个十二岁的妹妹,竟连东宫秘事都知晓。那梁上的龙袍,是太子幼时顽劣,让工匠仿做的戏服,早已封存多年,她怎么会知道?

风卷着梅花瓣飞过,落在他的肩头,带着刺骨的寒意。

冠礼前一日,柔妃宫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青丘狐族的长老玄渊,化作一个羽林卫的模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绯云宫的密室。密室里燃着青丘特有的迷迭香,能隔绝一切窥探。

“族长让你收敛些。”玄渊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属于凡人的冷冽,“德宁公主的性子太张扬,已引起朝臣非议,若再这般下去,恐会暴露狐族踪迹。”

阮柔妃斜倚在榻上,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指甲:“我的女儿,我自然护着。凡夫俗子的非议,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玄渊冷笑,“公孙太傅死前,已查到你我并非凡人,若不是他被赐死得急,狐族早就暴露了!如今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个个盯着绯云宫,你以为凭官家的宠爱,就能护住一切?”

“那又如何?”阮柔妃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当年若不是大肃先祖恩将仇报,屠戮我青丘子民,我何必费尽心机入宫?德宁是我狐族与凡人的第一个孩子,她身上流着青丘的血,我要让她风风光光,要让这大肃的江山,都欠着我们母女的!”

“你疯了!”玄渊怒道,“族长说了,若你再不知收敛,便要亲自出手,将你带回青丘受罚!”

“让他来试试。”阮柔妃站起身,周身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狐影,“我在这宫里待了三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他拿捏的小狐狸。谁敢动我的女儿,我便让这紫禁城,血流成河!”

玄渊看着她眼中的疯狂,忽然沉默了。他知道,这只千年狐妖,早已被权力和母爱迷了心窍。他转身欲走,却被阮柔妃叫住。

“告诉族长,”她的声音恢复了柔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德宁的冠礼,谁也别想搅黄。否则,我不介意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敬畏的官家,日夜宠幸的是只狐狸精。”

玄渊脚步一顿,终究没回头,身影一闪,消失在密室的阴影里。

阮柔妃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抬手抚上小腹,那里曾有过一个孩子,却在三年前被人暗害,若不是她修为深厚,怕是早已命丧黄泉。从那时起,她便发誓,要让所有敢伤害她孩子的人,付出代价。德宁,是她唯一的指望,是她复仇的利刃。

冠礼当日,天朗气清。

太极殿广场上,百官肃立,羽林卫按刀而立,气氛庄严肃穆。官家端坐于殿上,阮柔妃侍立一旁,凤冠霞帔,容光焕发。

德宁公主身着九章冕服,由内侍引着,一步步走上丹陛。十二岁的少女,身形尚显单薄,却硬是走出了睥睨天下的气势。她目光扫过阶下的百官,在太子和几位老臣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赞礼官唱喏:“加缁布冠——”

内侍捧着冠冕上前,正要为她戴上,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喝:“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礼部尚书周显捧着一本《大周礼》,踉跄着冲出队列,跪在丹陛下:“官家!《礼》云:‘公侯伯子男,爵不同则礼异;皇女公主,秩低于亲王,礼器当减三等。’德宁公主用亲王礼,已是逾制,如今竟用九章冕服,此乃僭越皇后之礼,万万不可!”

官家脸色一沉:“周显,你要效仿公孙太傅吗?”

周显叩首出血:“臣不敢!但臣身为礼部尚书,掌国家礼仪,若坐视礼崩乐坏,便是愧对先祖,愧对天下!臣请官家收回成命,依礼行事!”

“依礼行事?”德宁忽然开口,声音清越,传遍整个广场,“依的是哪朝的礼?是太祖皇帝定的礼,还是……某些人想用来束缚我的礼?”

她走下丹陛,走到周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周大人,去年冬天,您给江南盐商的女儿做媒,收了五千两黄金,这事,依的又是哪门子的礼?”

周显脸色煞白:“你……你胡说!”

“我胡说?”德宁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扔在他面前,“这是您与盐商的密信,上面写着‘事成之后,再赠良田百亩’,周大人要不要自己念念?”

周显看着那张纸,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德宁转向百官,声音朗朗,“吏部张尚书,您儿子在外面强抢民女,被巡城御史抓住,您却连夜把人放了,这事,依的是什么礼?”

“户部李侍郎,您克扣陕西路赈灾粮款,中饱私囊,致使灾民饿死数千,这事,又依的是什么礼?”

她每说一句,便有一位大臣脸色剧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短短几句话,竟揭出了六部九卿中近十位大臣的阴私。

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十二岁少女的手段惊呆了。

官家看着女儿,眼中先是震惊,随即化为深深的欣赏。他站起身,朗声道:“诸位爱卿,看见了吗?这便是朕的德宁公主!洞彻人心,明辨是非!这样的孩子,配不上亲王礼吗?”

无人应答。

德宁重新走上丹陛,对着官家盈盈一拜:“爹爹,儿臣以为,礼者,顺人心、合时宜也。若一味拘泥旧例,便是死礼。儿臣愿以‘德宁’为名,行革新之事,让这大肃的礼仪,更合民心。”

官家大笑:“说得好!来人,为公主加冠!”

内侍上前,将那顶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冕服,稳稳地戴在了德宁公主的头上。阳光透过殿顶的琉璃瓦,洒在她身上,金辉灿烂,宛如天人。

阶下,太子陆景琰垂眸而立,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张启元、韩相公等老臣,脸色灰败,如坠冰窟。

阮柔妃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她知道,今日这一步,算是彻底把女儿推到了风口浪尖。

广场外,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迷了众人的眼。这顶冠冕,戴在十二岁少女的头上,究竟是荣耀,还是枷锁?

无人知晓。

只知道,从今日起,大肃的宫闱,乃至整个天下,都要因为这位德宁公主,掀起更大的波澜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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