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肃·德宁纪
冠礼既毕,德宁公主之名,如惊雷破云,响彻朝野。百官退朝时,皆垂首敛目,足尖碾过太极殿广场的残雪,发出细碎声响,似在咀嚼方才那番惊心动魄。周显被羽林卫拖下去时,喉间嗬嗬作响,指节抠进青砖,留下几道血痕,终究没能再说一个字。
东宫之中,太子陆景琰将那本《资治通鉴》翻得卷了角,指尖在“骊姬乱晋”四字上反复摩挲。李默端来的参茶凉透了,他浑然不觉,只望着窗外那株梨树发呆。树桠间还挂着去年的残叶,在风中抖得像要碎了,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殿下,柔妃娘娘又差人来送赏赐了。”内侍怯生生回话,捧着个描金漆盒,“说是西域进贡的碧玺,给太子妃做首饰。”
陆景琰抬手,示意他退下:“搁着吧。”待殿内只剩两人,他才低声问李默:“七妹那些话,是真的?”
李默脸色发白:“张尚书之子强抢民女确有其事,只是被压下去了;李侍郎克扣赈灾粮……御史台曾递过密折,被官家留中了。”他顿了顿,声音发颤,“这些事,皆是朝臣隐秘,公主怎会知晓?”
陆景琰合上书,指节泛白:“绯云宫的眼线,怕是早已织遍了整个皇城。”他想起三年前公孙太傅死时,自己曾试图收集阮氏干政的证据,却总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如今想来,怕是早被对方察觉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喧哗,却是荣王带着几位宗室亲王求见。众人进殿时,个个面带忧色,荣王年过五旬,鬓边霜白,一落座便叹道:“景琰,今日之事,你都看见了。那丫头十二岁便有如此手段,将来……”
“王叔慎言。”陆景琰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她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我等做臣子的,恪守本分便是。”
“恪守本分?”一位年轻的郡王忍不住道,“太子殿下,方才她连‘龙袍’二字都敢说,这已是大逆不道!若再纵容,我等宗室,怕是迟早要步公孙家的后尘!”
陆景琰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其中凶险?只是父皇心意已决,柔妃又步步紧逼,他这个储君,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荣王见他不语,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档:“这是老夫让人查的,阮氏入宫前的踪迹。北境牧民说,三年前官家巡边时,曾在野狼谷遇袭,随行侍卫死了三十余人,官家却安然无恙,身边多了个女子,便是如今的柔妃。”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那野狼谷,素来有‘狐仙作祟’的传闻。”
殿内霎时死寂,只有烛火噼啪轻响。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有惊惧。狐仙之说,本是乡野怪谈,可联想到阮氏三年来的种种异状——冬日里能让素馨花开,徒手能捏碎玉石,还有德宁公主那阴晴难测的性子……
“此事若传开,便是动摇国本。”陆景琰指尖冰凉,“王叔,密档暂且收起,容我三思。”
荣王长叹一声,将密档揣回怀中。众人散去时,脚步都带着沉重,仿佛殿门后便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绯云宫的庆功宴,直闹到夜半。官家醉意醺醺,握着德宁的手笑道:“朕的宁儿,真是女中诸葛。那些老顽固,就该让他们知道厉害。”
德宁依偎在他膝头,把玩着他腰间的玉带,声音甜软:“爹爹,儿臣只是看不惯他们心口不一。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做着龌龊事,该罚。”
阮柔妃坐在一旁,含笑看着这父女俩,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她给王瑾使了个眼色,王瑾会意,低声劝道:“官家,夜深了,该歇息了。”
官家被扶去偏殿安歇,阮柔妃才拉过德宁,屏退左右。“今日做得很好。”她抚着女儿的发顶,语气却带着告诫,“但你不该提东宫的龙袍。”
德宁挑眉:“为何不该?太子哥哥心里本就不服我,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挑明了,让他安分些。”
“你懂什么。”阮柔妃蹙眉,“太子是储君,有宗室和朝臣支持,不是周显之流可比。逼急了,他会狗急跳墙。”她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你外祖父那边,已传来消息,青丘内部有人不满我插手人间事,若朝堂动荡,他们定会借机发难。”
德宁撇撇嘴:“外祖母们就是胆小。当年若不是大肃先祖背信弃义,屠戮青丘,母亲也不必费这般心思。”她忽然凑近,眼中闪过狡黠,“母亲,我今日在周显身上闻到了狐臊味,很淡,但我绝不会认错。”
阮柔妃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那狐臊味,和去年潜入宫想偷夜明珠的那只黑狐一样。”德宁指尖转着一支金簪,“周显与狐族有勾结?”
阮柔妃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难怪他敢在冠礼上发难,原来是有靠山。看来这宫里的狐狸,不止我们母女两只。”她眼中闪过狠厉,“宁儿,明日去给皇后请安时,顺便‘无意’间提起,周尚书家中藏有狐皮褥子——最好是青丘特有的火狐皮。”
德宁眼睛一亮:“母亲是想借刀杀人?”
“是借‘天’杀人。”阮柔妃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微凉,“皇后素来信奉三清,最恨妖邪。让她去查周显,咱们坐收渔利。”
母女俩相视一笑,暖阁内的檀香仿佛都带上了几分戾气。窗外寒月如钩,映着宫墙上的琉璃瓦,泛着冷光。
次日,德宁公主依言去中宫请安。皇后曹氏,乃是将门之女,性子端方,却因多年无子,不得官家宠爱,平日深居简出,对绯云宫的事向来不多问。
“给皇后娘娘请安。”德宁盈盈下拜,礼数周全,与昨日判若两人。
曹氏赐她平身,看着眼前这朵娇艳却带刺的玫瑰,心中五味杂陈。“听说昨日冠礼,公主立了威?”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德宁垂眸浅笑:“劳娘娘挂心,儿臣只是说了些实话。不过……”她话锋一转,故作犹豫,“儿臣昨日见周尚书袍角沾了些毛絮,像是……像是火狐的皮毛。听说火狐乃是灵物,猎杀会遭天谴,周尚书身为礼部尚书,怎会……”
曹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她出身将门,祖父曾在北境与游牧民族交战,带回过火狐皮,说是能避邪。但她自幼听父亲说,火狐有灵性,杀之不祥,更何况是青丘的火狐——那是传说中与神明相通的生灵。
“竟有此事?”曹氏放下茶盏,语气添了几分凝重,“公主没看错?”
“儿臣不敢欺瞒娘娘。”德宁抬眸,眼中一片纯澈,“只是随口一提,或许是儿臣看错了。”
请安完毕,德宁刚走出中宫门,便见王瑾候在廊下,见她出来,忙躬身道:“公主,官家让奴才来问,要不要去御花园放风筝。”
德宁笑着应下,眼角余光却瞥见中宫的内侍匆匆往御史台方向去了。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跟着王瑾往御花园走,脚步轻快,仿佛方才只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三日后,周显被抄家。
御史台在他书房搜出三张火狐皮褥子,毛色赤红,尾尖泛金,正是青丘特有的品种。此事一出,朝野哗然。曹氏趁机发难,联合几位信奉道教的老臣,上奏说周显“私藏妖物,意图不轨”,请官家严惩。
官家本就因冠礼之事对周显不满,见状龙颜大怒,下旨将周显打入天牢,秋后问斩,家产充公,家人流放三千里。
行刑前一日,德宁公主乔装成内侍,悄悄去了天牢。
天牢阴暗潮湿,弥漫着霉味和血腥味。周显穿着囚服,头发花白,蜷缩在草堆上,见有人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是你。”他认出了德宁的身形,声音嘶哑如破锣。
德宁摘下头上的内侍帽,露出那张明艳的小脸。“周大人,别来无恙。”
周显挣扎着坐起来,眼中满是怨毒:“是你!是你陷害我!那狐皮是……”
“是青丘派来的狐狸送你的,对吗?”德宁打断他,语气轻描淡写,“他们许了你好处,让你在冠礼上发难,若是成功,便助你扳倒我母亲,扶持太子登基,你好做开国功臣。”
周显浑身一震,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你……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事,比你想象的多。”德宁蹲下身,与他平视,“你以为那些狐狸是真心帮你?他们不过是想借你的手,搅乱大肃,好趁机夺回当年被先祖抢走的青丘圣物。”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残忍,“可惜啊,你成了他们的弃子,也成了我母亲的棋子。”
周显看着她眼中的冰冷,忽然明白了什么,嗬嗬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妖精……都是祸国殃民的妖精!”
德宁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尘,语气平静:“随你怎么说。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她转身向外走,走到牢门口时,忽然停下,“对了,忘了告诉你,你那流放三千里的家人,在路上‘意外’翻了船,一个都没活下来。”
周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扑过来,却被牢门挡住,只能徒劳地抓着铁栏杆,指甲断裂,鲜血淋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德宁没回头,脚步轻快地走出天牢。阳光洒在她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蛰伏的蛇。
王瑾候在牢外,见她出来,低声道:“公主,官家在等您用膳。”
德宁点点头,忽然问:“王伴伴,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鬼吗?”
王瑾一怔,忙道:“公主说笑了,哪有什么鬼。”
德宁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知道,这深宫里,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是人,是人心。
周显死后,朝堂上再无人敢公开反对绯云宫。太子陆景琰闭门谢客,终日与诗书为伴;荣王等宗室亲王也收敛了锋芒,遇事只敢附议;百官更是噤若寒蝉,唯官家与柔妃之命是从。
德宁公主的日子,却愈发自在。她时而去御书房陪官家看奏折,指着那些弹劾官员的条陈,笑嘻嘻地说“这个该打板子”“那个该抄家”;时而带着内侍去各宫“串门”,见皇后宫中的白玉瓶好看,便直接抱走;见哪个嫔妃的首饰新奇,便抢过来戴在自己头上。
宫中人人都说,德宁公主是泼天的富贵命,有官家宠着,有柔妃护着,将来怕是要上天。
只有王瑾知道,这位公主夜里常做噩梦,有时会从梦中惊醒,抱着枕头瑟瑟发抖,嘴里喊着“别杀我”“不是我”。他也曾在深夜看到,柔妃独自站在月下,对着虚空低语,眼中满是痛苦与挣扎。
这年深秋,青丘传来消息,狐族族长病重,玄渊长老暂代族长之位,下令彻查“人间事务干涉者”。阮柔妃得知后,三日未曾出寝殿,殿内常传出玉器碎裂的声响。
德宁公主却像没事人一样,在御花园里教新来的小内侍捉蟋蟀。她捏着一只油光锃亮的蟋蟀,笑得天真烂漫:“你看,这虫子和人一样,赢了就耀武扬威,输了就缩起来装死。”
小内侍喏喏点头,不敢抬头看她。他听说,昨日有个小宫女不小心打碎了公主的胭脂盒,被公主下令扔进了养着鳄鱼的池子。
寒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扑在朱红宫墙上,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钟鸣,是午时三刻了。德宁将蟋蟀放进笼子,起身拍了拍裙裾,望着绯云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快要结束了。青丘的追兵,朝堂的暗流,还有那个藏在禁地深处的秘密……迟早有一天,会像这深秋的寒风一样,席卷整个紫禁城。
而她这株在深宫中肆意生长的玫瑰,是会在风暴中凋零,还是会开出更艳的花?
无人知晓。
只有宫墙下的寒鸦,在暮色中盘旋,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啼鸣,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