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雾锁青石巷
景泰七年的秋来得早,一场连绵的秋雨刚过,青石巷的石板路就滑得像泼了油。阿睿背着半篓刚采的草药往家走,草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水糊了裤脚,他却毫不在意——药篓里那株半开的野山参,足够换给娘抓三副治咳嗽的药了。
巷尾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树底下围了圈人,火把的光在雾气里摇摇晃晃,像群不安分的鬼火。阿睿皱了皱眉,他娘常说,这种阴雨连绵的日子,少往人堆里扎。可那圈人里突然传来声尖利的哭嚎,不是人声,倒像是什么小兽被夹住了腿,听得人骨头缝都发颤。
他把药篓往墙根一靠,猫着腰凑了过去。人群中间是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面捆着个姑娘,或者说,像姑娘的东西。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脚踝被麻绳勒出了红痕,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可最让阿睿心惊的,是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泛着淡淡的粉,却比寻常人尖了半寸,指缝里还嵌着点湿泥,像是刚从泥地里挣扎过。
“就是她!”穿蓝布短打的里正举着火把,唾沫星子喷在阿睿脸上,“昨天在后山看见的,蹲在树上啃生兔子,眼睛绿幽幽的,准是山里成了精的妖怪!”
姑娘突然抬起头,火把的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那是张极年轻的脸,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皮肤白得像山里的雪藕,只是此刻嘴唇咬得发紫,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瞳孔不是圆的,倒像被什么东西竖着划了道缝,正死死盯着里正,像是头被惹急了的小兽。
阿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去年跟着货郎去过趟县城,货郎说南方有种猫,夜里眼睛会变成这样,能在黑地里看见耗子跑。可眼前这双眼睛里的光,比货郎说的猫要亮得多,也凶得多,像是藏着团火,随时要烧出来。
“王婆说了,”里正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种秘而不宣的兴奋,“这两个月天天下雨,准是风雨神怪罪咱们没上供。把这妖怪祭了,雨就停了!”
人群里爆发出阵嗡嗡的附和声。有人举着根沾了松脂的木柴,火苗“噼啪”舔着空气,离那姑娘的裙摆只有半尺远。她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麻绳勒得她肩膀的骨头咯吱作响,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只被扔进水里的猫崽。
阿睿的手攥紧了药篓的背带,指节泛白。他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个雨天,他在后山撞见只被猎人夹子夹住腿的小狐狸,血把周围的草都染红了,却还是龇着牙对着他哈气。他偷偷把夹子撬开,小狐狸瘸着腿钻进了灌木丛,回头看他的那眼,和眼前这双眼睛,竟有几分像。
“时辰快到了。”有人看了看天色,催促道,“再等会儿雨下大了,山路不好走。”
里正点点头,指挥着两个壮汉:“抬上轿子,去山神庙!”
那所谓的轿子,其实就是副简陋的竹担架。两个壮汉狞笑着走过去,伸手就要抓那姑娘的胳膊。就在这时,阿睿突然往前冲了一步,张开胳膊挡在姑娘面前。
“不能祭!”他的声音在发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她……她是人!你们看她的手,还有脚,都是人的样子!”
里正愣了一下,随即骂道:“阿睿你疯了?这可是妖怪!你娘的病还想不想要钱治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在阿睿心上。他娘的咳嗽越来越重,郎中说再拖下去,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可他回头看了眼那姑娘,她正仰着头看他,眼睛里的凶光淡了些,倒添了点疑惑,像只不懂人类为什么要互相叫嚷的小动物。
“她不是妖怪。”阿睿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攒了半个月的铜板,“这里有二十文钱,算我给村里的供奉。放了她,我……我再去山里采十株山参,给大家分了。”
人群里发出阵哄笑。有人说:“阿睿怕不是被这女妖精勾了魂吧?”还有人说:“二十文?够买副好香烛吗?”
里正的脸沉了下来:“阿睿,别给脸不要脸。这是全村的事,你想挡着,就是跟老天爷作对!”他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壮汉绕过阿睿,伸手就去抓姑娘的脚踝。
就在这时,那姑娘突然尖叫一声,声音尖得像裂帛。她猛地抬起脚,脚踝上的麻绳竟被她挣断了一根,尖利的指甲在其中一个壮汉的手背上划了道血痕。壮汉痛呼一声,捂着伤口后退了两步,血珠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像朵迅速绽开的红梅。
“看!我说她是妖怪吧!”里正指着那道血痕,声音都在发抖,“快!把她绑紧了!用浸了黑狗血的绳子!”
阿睿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再争下去,不仅救不了这姑娘,自己怕是也要被当成妖怪的同党。他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手指摸到了药篓里那把用来挖草药的小铜刀——那是他爹留给他的遗物,刀刃磨得雪亮。
趁着众人都盯着那姑娘的伤口看,阿睿突然蹲下身,假装系草鞋,手里的铜刀却快如闪电,割断了绑在姑娘手腕上的麻绳。那姑娘显然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这个人类少年会帮她。阿睿压低声音,用气声说:“往东边跑,那里有片芦苇荡,能藏人。”
姑娘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听懂了。就在里正转身要指挥人拿黑狗血绳子时,她突然像阵风似的窜了出去,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阿睿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捆在青石板上的人就没了踪影,只有几片被风吹落的树叶,缓缓飘落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人呢?!”里正的惊呼声划破了雾气。人群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喊着“往那边跑了”,有人举着火把四处乱照,却没人注意到,阿睿已经背起药篓,悄悄溜回了自家那间漏风的土坯房。
关上门的那一刻,阿睿靠在门板上,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刚才好像看见,那姑娘跑过墙角时,尾巴尖扫过了一堆柴火——那是条毛茸茸的尾巴,毛色像雪一样白,在昏暗的光里闪了一下,就消失在雾气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