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归笼记(下)
阁内,烛火摇曳。一张紫檀书案上,端端正正摆放着崭新的笔、墨、砚台,还有一摞雪白的宣纸,最上面摊开一本崭新的《金刚经》,墨字清晰规整。案前却空无一人。
孙悟空盘腿坐在临窗的冰凉地砖上,背对着书案,面朝着窗外黑沉沉的湖水和更远处模糊的园景。他小小的身影在偌大的阁子里显得格外孤寂。那身僧衣在昏暗的光线下,颜色更深沉了。他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揪下来的草茎,指尖烦躁地捻动着。
抄经?习静?他盯着窗外一片被风摇动的、浓重的树影,仿佛那就是王夫人惨白的脸,是凤姐儿精明的笑,是这府邸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规矩。草茎在他指间被捻得稀烂,绿色的汁液染上了他的指尖。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踩着湖边湿润的鹅卵石。孙悟空火眼金睛微眯,不用回头,已“看”清来人。
孙悟空:谁?
他声音不高,带着戒备,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脚步声停住。片刻,一个清朗又带着压抑不住激动的声音响起,是宝玉:
贾宝玉:孙……孙长老?是我,宝玉!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走到窗下那片被烛光晕染的微亮里,仰头望着窗内那个背光的、毛茸茸的轮廓,
贾宝玉:我……我睡不着,园子里走走……见长老这里还亮着灯……
他语速很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眼神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紧紧追随着窗内的身影。
孙悟空没动,也没回头,只是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宝玉却像得了许可,向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热切了:
贾宝玉:长老!白日里……白日里我瞧见您了!您……您是从天上来的,对不对?您那筋斗云,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是真的么?花果山水帘洞,真的四季如春,有吃不完的仙桃么?您……您打上天庭的时候,那场面……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对那遥远、自由、壮阔天地的无限向往。他站在窗下,仰望着那扇窗,仿佛仰望着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缝隙。
阁内一片沉默。孙悟空依旧背对着他,只有捻动草茎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花果山……仙桃……大闹天宫……那些鲜活滚烫的记忆碎片,被少年热切的话语猛地搅动起来,带着火焰的温度和硝烟的气息,灼烧着他此刻被沉水香浸透的胸腔。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这富贵牢笼磨平了的豪情与躁动,在血脉深处隐隐翻腾。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清清泠泠,如同露珠滴在玉盘上,从稍远些的湖边阴影里传来:
林黛玉:宝玉,夜深露重,仔细着了寒气。
黛玉的身影缓缓从一棵垂柳的阴影里踱出。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勾勒出她纤细单薄的轮廓。她没有看窗内的孙悟空,也没有看窗下的宝玉,目光落在幽暗的湖水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宝玉营造出的那点关于远方与传奇的热烈气泡。
贾宝玉:林妹妹?
宝玉一怔,有些被打断的懊恼,又有些被关心的无措。
黛玉这才微微侧过脸,目光淡淡地扫过窗内那个凝固般的背影,又落回宝玉脸上,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极飘忽的弧度,像嘲讽,又像自嘲:
林黛玉:心猿既已入笼,纵有十万八千里的筋斗,又能如何?不过是徒惹尘嚣罢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色,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滴,砸在窗内孙悟空的耳中,也砸在宝玉的心上。她的话,撕开了宝玉幻想中浪漫自由的幕布,赤裸裸地指向了此刻最本质的困局——再大的神通,在这金丝笼里,也只是徒劳的挣扎。
窗内,孙悟空捻着草茎的手指猛地收紧!那根早已稀烂的草茎彻底在他掌心化为齑粉。一股被看穿的恼怒和被点破的憋闷,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冲撞。火眼金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瞬,锐利如刀锋,却又在下一刻强行熄灭,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郁。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晃。
“砰!”
一声闷响。是那本崭新的《金刚经》被他烦躁地拂落在地,书页散乱开来,在烛光下摊开一片刺目的白。
窗外,宝玉被这动静惊得一缩肩膀,脸上兴奋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被一种茫然和失落取代。黛玉则依旧静静立在柳影下,望着那散落在地的经卷,眼中那片洞悉的悲悯,似乎更深了些。
孙悟空背对着窗户,面向着阁内无边的黑暗,小小的身躯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盯着那散落在地的经书,喉间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如同困兽般的咆哮,却最终被死死压抑在胸膛深处,只化作一句几乎听不见的、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嘶哑低语:
孙悟空:闷煞俺老孙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