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光蚀症
昼阳悬停,像一枚被钉在天穹的炽白铜镜,把光熬成毒。铁棘城新历元年·第一缕光落下的地方,草长三寸即枯,河开一尺即沸。
城民们发现:影子不见了——不是被裁影剪走,而是被光活活蒸干。最先倒下的是孩子。他们赤着脚在晨雾里追逐,笑声刚出口,嘴唇便裂成红纸。
肌肤下的血,一瞬就被晒成金粉,从毛孔里簌簌落下。
老人把金粉捧进瓦罐,说这是“龙赐的日粮”,可罐底很快烧穿,粮与罐一起化为一缕白烟。阿烛立于城头,看见烟柱升到半空,凝成细小的光针,再如雨落。
针落之处,石头生出裂纹,裂纹里渗出焦黑的泪。
他伸手去接,泪在掌心烫出月牙形的疤——
那形状,与昼夜之隙的银线一模一样。“光蚀症。”
身后传来医师白芷的低哑嗓音。
她曾是酒肆的歌姬,如今用琵琶弦当绷带,为灼伤的孩子缠裹。
“昼阳太亮,亮到把人的影子都烤化了。没有影子的人,活不过三日。”阿烛抬眼,城下晒满白布——
布下是一具具蜷缩的小身体,像未燃尽的烛芯。
他们的脚底还沾着青草碎屑,草屑在烈日里眨眼成灰。他必须让太阳“落山”。龙骨青灯悬在身旁,灯焰却苍白如纸,照不出一丝阴影。
阿烛伸手去拢火,火焰反噬,烧得指骨咯吱作响。
灯芯里传来小女孩残碎的笑声:“哥,把火收回去呀……”火收不回,只能换个容器。阿烛割开掌心,以血为墨,在城头石砖上画下一道符——
那是烛阴最古的“影咒”,需以守火人之血为引,召世间残影重聚。
血符落成,砖缝渗出漆黑的水,水凝成一只只细小的手,抓住光针,把它们拖回地底。
孩子的睫毛动了动,像被重新吹亮的烛火。然而光蚀并未停止。天穹的铜镜开始旋转,越转越快,镜面刮起炽白的风。
风落之处,城墙像被利齿啃噬,一层层剥落。
剥落下的不是石屑,而是铁棘城昔日被焚的影子——
它们带着焦糊味,扑向活人的脚踝,要把失去的影子重新缝回。
可影子一贴肌肤,便灼出黑红的洞,痛得人嚎哭。阿烛看见白芷倒下。
她怀里的孩子被影子裹住,像被黑茧吞噬。
孩子最后一声哭喊,被光风撕碎,散成漫天银屑。
银屑落在阿烛肩头,立刻烙出新的月牙疤。疤连成线,竟是一幅地图——
指向铁棘城地底,那座被昼夜之隙遗忘的“影窖”。“把太阳拖进去。”
白芷用最后的力气,把一枚铜铃塞进阿烛手里。
铃里封着她自己的影子,铃壁刻着一行小字:
「日坠窖底,光蚀方止。」铜铃入手,龙骨青灯忽然自行熄灭。
火焰化作一条灰线,钻进铃舌,铃舌发出第一声——当。天穹铜镜猛地一震,昼阳出现裂痕。
裂痕里,漏下一滴真正的光——
不是炽白,而是介于黎明与黄昏之间的青金色。
光滴落在城头,瞬间长出一株巨大的烛树,树干由昼夜两色年轮交织,树冠托起一轮正在下坠的太阳。阿烛抱住树干,龙骨与年轮共鸣,发出低沉的龙吟。
他听见烛阴的声音自地底传来:“把光埋进影窖,让昼学会落山。”树干裂开一道门,门后是螺旋向下的阶梯。
阶梯尽头,是铁棘城从未有人抵达的负十三层。
那里,沉睡着所有被光蒸干的影子——
它们正等待一场迟到的日落。阿烛回头,城头已空无一人。
白布、孩子、白芷,全被光风卷成漫天银屑,像一场反向的雪。
雪落在他睫毛,烫出最后一道月牙疤。他抬脚踏入烛树。
门在身后合拢,昼阳的裂痕迅速扩大,像被无形之锤重击。
光开始流血,血滴坠向地底,发出炽热的雨声。雨声里,阿烛低声道:“第一日,我来教太阳落山。”龙骨青灯在黑暗中重新点燃,灯焰由白转青,像黎明前最后一颗星。
星光照亮阶梯,也照亮阶梯尽头,那座即将被光灌满的影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