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影窖

烛树的门在身后合拢,最后一缕昼光被斩成两截,一截留在地表继续灼烧,一截被拖进这螺旋的黑暗,像一条垂死的白蛇。阿烛踩着龙骨灯投下的青辉,负十三层的阶梯一圈圈收紧。

墙壁不是岩石,而是被光蒸干后凝固的影子——

一张张薄如蝉翼的人形黑片,层层叠叠,仍能辨出他们最后的表情:

张口、睁眼、伸手,却发不出声。

指尖划过,黑片便碎成尘,在灯焰里重新燃成白灰,像迟到的回声。铜铃悬在腰间,铃舌每坠下一粒光渣,便发出一声“当”。

那是白芷的影子在报时:

“日坠窖底,光蚀方止。”

声音被阶梯扭曲,像从井底传来,又像从阿烛自己的骨缝里渗出。第七十二圈后,阶梯消失,脚下一空。

阿烛跌入一片无光的水。

水不冷,却像熔化的铅,沉重得连心跳也被拖慢。

这是影窖的“液夜”——

所有被白昼蒸干的黑夜,沉淀成粘稠的暗河。河心,浮着一轮太阳。直径十丈,通体炽白,却像被抽去骨头的巨兽,软塌塌地漂着。

它仍在燃烧,火舌却反向收敛,把光吞回核里。

一圈圈光晕被压缩成金色的膜,膜上裂出细缝,渗出的不是火,而是影子——

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开,化成无声的人形。

那些人形一成形便往太阳内部钻,仿佛要替它找回被蒸干的影核。阿烛涉水而行,液夜淹没胸口,火焰疤痕被压得生疼。

每走一步,太阳便下沉一分,液夜便上涨一寸。

当他站定,太阳已与他平视,像一颗濒死的巨眼。

铜铃在腰间骤停,发出最后一声“当”。

白芷的影子从铃口溢出,化作一道纤细的黑线,指向太阳中心。那里,有一把锁。锁由昼夜两色金属缠绕,锁孔是一枚竖仁,仍眨动着。

锁身刻满名字:

沈蛰、白芷、歌姬、校尉……

铁棘城十万生灵,一个不落。

他们的影子被锻成锁链,链尾系在太阳核里,每一次心跳,便勒紧一分。阿烛抬手,龙骨青灯自行脱掌,悬在锁前。

灯焰由青转灰,再转纯白,最后“噗”地熄灭。

灯芯化作一条极细的火线,钻入锁孔。

火线一触,锁链瞬间绷断,太阳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叫。轰——太阳塌陷,化作一枚炽白的卵。

卵壳布满裂纹,裂纹里涌出滚烫的光浆。

光浆落地,液夜立刻蒸发,露出下方真正的窖底——

一座倒置的铁棘城,城心摆着一座小小的钟楼。

钟楼无门,指针停在零与十二之间,像在等待永远不到的黎明。钟楼顶端,站着一个人。赤足,黑发,左眼空洞,右眼圆仁——

正是阿烛自己,却比他年幼十岁。

少年阿烛怀里抱着一截龙骨,龙骨尽头燃着微弱的白火。

那是影窖最后的光,也是铁棘城最初的火种。少年抬头,声音稚嫩,却带着苍老:“哥,你来晚了。”阿烛踏上钟楼,每一步都踩碎一块地砖。

地砖下,是密密麻麻的影子,像被压扁的魂。

少年把龙骨递给他,火光照出两人重叠的脸:“把火带回去,把我也带回去。”阿烛接过龙骨,火焰疤痕骤然裂开,昼夜之隙的银线从中溢出,缠住龙骨。

龙骨发出龙吟,吟声里,钟楼开始上升。

上升的不止钟楼,还有整座倒置的铁棘城。

城砖剥落,化作黑色的雪,雪里浮起十万道影子。

影子一碰到龙骨,便重新凝成人形——

沈蛰、白芷、歌姬、校尉……

他们同时睁眼,齐声开口:“回家。”阿烛握紧龙骨,火焰疤痕彻底愈合,只留下一道竖直的银线,像未合的眼。

少年阿烛的身影渐渐透明,最后化作第十二把钥匙——

一枚完整的时针,指针停在零与十二之间,既未开始,也未结束。钥匙入手,钟楼升至窖顶。

窖顶的昼阳之卵轰然破裂,炽白光浆倾盆而下,却被龙骨尽数吸收。

光浆被压缩成一滴金色泪珠,悬在阿烛指尖。

泪珠里,倒映着铁棘城未来的模样:

城墙由昼夜两色砖石交错,城门悬着一轮真正的太阳,太阳下,人们拥有完整的影子。阿烛抬手,将泪珠按进火焰疤痕。

疤痕化作一道竖仁,彻底睁开。

瞳孔里,昼夜之龙首尾相衔,永不停歇。轰——影窖崩塌,液夜逆流而上,化作漫天黑雪。

雪落之处,青草萌生,烛树拔节。

阿烛立于钟楼废墟,龙骨青灯重新点燃,灯焰由灰转青,再转纯白。

白光照出他脚下新生的路——

路尽头,昼夜交替,铁棘城正在升起。铜铃在风中轻响,白芷的声音最后一次传来:“日坠窖底,光蚀方止。”

“影归人间,昼夜重生。”阿烛提灯,踏上归途。

身后,影窖闭合,最后一缕昼光被埋进地心。

前方,真正的黄昏正在降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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