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惊梦
沈清辞是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的。
窗外天光刚泛出鱼肚白,海棠花瓣沾着晨露,簌簌落在窗棂上。她猛地坐起身,怀里的兔子灯不知何时滚到了床脚,烛火早已熄灭,只剩下竹骨在晨光里透着浅黄。
“小姐,您醒了吗?”是贴身丫鬟晚晴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夫人让您赶紧梳洗,说靖安王殿下……要到府上来了!”
“什么?”沈清辞脑子里“嗡”的一声,睡意瞬间消散无踪。她手忙脚乱地披了外衣,踩着绣鞋往门边跑,“你说谁要来?”
“靖安王啊!”晚晴推门进来,见她发丝凌乱,连忙拿起梳子上前,“方才管家来报,说王爷的仪仗已经到了街口,说是特意来拜访老爷的。夫人让您换身体面的衣裳,莫要失了礼数。”
沈清辞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襟,指尖泛白。靖安王?他怎么会突然来丞相府?难道是昨晚的事露馅了?
“小姐,您怎么了?脸这么白?”晚晴察觉到她的异样,梳发的手顿了顿,“是不是魇着了?”
“没、没事。”沈清辞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昨晚她明明扮成了少年模样,声音也刻意压低了,萧玦就算看出些端倪,也未必能立刻猜到她就是沈丞相的女儿。他今日上门,或许只是巧合。
可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般涌来。她想起萧玦那双深邃的眼睛,想起他说“沈七,好名字”时那抹了然的笑,后背竟沁出一层冷汗。
“赶紧给我找身衣裳。”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音,“要……要最素净的那套月白襦裙。”
她想藏得低调些,最好能缩在人群里,让萧玦压根注意不到她。
晚晴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梳洗妥当。月白襦裙衬得沈清辞肤色愈发白皙,乌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只簪了支珍珠流苏钗,走一步,流苏便轻轻晃一下,倒添了几分怯生生的模样。
“小姐,您这打扮也太素净了些。”晚晴看着镜中的她,忍不住道,“今日来的可是靖安王,多少得……”
“这样就好。”沈清辞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镜沿,“别太惹眼。”
刚走出房门,就见母亲苏氏正站在回廊下等她,身上穿的是件石青色绣牡丹的褙子,发髻上插着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清辞,你可算来了。”柳氏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眉头微蹙,“怎么穿得这么简单?快去换件石榴红的,那颜色衬你。”
“母亲,女儿觉得这样挺好的。”沈清辞小声道,“太张扬了不好。”
“傻孩子,今日不同往日。”苏氏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郑重,“靖安王是什么身份?虽说你父亲官拜丞相,可在王爷面前,咱们做臣子的,总要周全些。你这模样……”
话未说完,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管家高唱“王爷驾到”的声音。柳氏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再挑剔女儿的穿着,拉着她就往前厅走。
沈清辞的心跳得像擂鼓,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发沉。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穿过抄手游廊,远远就看见前厅门口站着一群人。为首的男子身着墨色锦袍,腰束玉带,正是昨夜见过的萧玦。他比夜里多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墨发用玉冠束起,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愈发凌厉。
沈丞相正躬着身跟他说话,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萧玦偶尔点头应一声,目光却漫不经心地扫过院子里的景致,像是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在意。
“快,见过靖安王殿下。”苏氏推了沈清辞一把,示意她上前见礼。
沈清辞的手心瞬间冒出冷汗。她定了定神,敛衽行礼,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臣女沈清辞,见过王爷。”
她的头埋得很低,只看见萧玦那双皂色云纹的靴子停在自己面前。空气仿佛凝固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萧玦的声音响起,比昨夜清冷了几分:“起来吧。”
“谢王爷。”沈清辞依言起身,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苏氏在一旁笑道:“小女顽劣,不懂事,若有失礼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萧玦没说话,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缓缓开口:“沈小姐看着,倒是文静。”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讽刺她昨晚的“不文静”吗?
她攥紧了衣袖,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却依旧不敢抬头。
沈丞相连忙打圆场:“这孩子性子是内向了些,平日里除了读书作画,也不爱出门。”
“哦?”萧玦的语气里似乎带了点笑意,“是吗?”
沈清辞的后背绷得更紧了。他一定是认出她了!他这是在故意试探!
就在她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时,萧玦忽然移开了目光,对沈丞相道:“本王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请教沈大人。”
沈丞相连忙道:“王爷请讲,臣知无不言。”
“近来京中物价有些波动,尤其是米价,涨幅不小。”萧玦缓步走到厅内的太师椅旁坐下,随从立刻奉上茶来,“本王想着,沈大人为大靖的丞相,对此事应当有所了解?”
话题转到了正事上,沈清辞暗暗松了口气,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想借着苏氏的身影挡住自己。
沈丞相躬身道:“回王爷,米价上涨,是因为南方近日多雨,耽误了收成,粮商趁机抬价所致。臣已经让人去查办了,相信过些时日便能平稳下来。”
“是吗?”萧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可本王听说,有些粮商跟朝中大臣有所勾结,故意囤积居奇,这事……沈大人知道吗?”
沈丞相的脸色微变,额上渗出细汗:“这……臣并未听说,若是真有此事,臣一定彻查!”
萧玦没再追问,只是淡淡道:“最好如此。百姓的生计,容不得半点马虎。”
“是,臣明白。”沈丞相连连应道。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一直在讨论朝政,沈清辞和柳氏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沈清辞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偷偷瞟向萧玦。
他坐在那里,姿态闲适,偶尔说几句话,却总能一针见血。沈丞相在他面前,完全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显得格外拘谨。
沈清辞忽然想起昨晚他问随从市井物价的事,原来他并非随口问问,而是真的在关注这些。传闻靖安王萧玦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虽未参与夺嫡,却手握重兵,在朝中威望极高,性子更是阴晴不定,没想到他竟会关心米价这种民生琐事。
正想着,忽然听到萧玦道:“沈小姐似乎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沈清辞猛地回神,发现萧玦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连忙低下头:“臣女……不懂这些。”
“哦?”萧玦放下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那沈小姐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臣女……喜欢读书,画画。”沈清辞硬着头皮回答,心跳又开始加速。
“是吗?”萧玦笑了笑,“本王倒是想起,昨夜在街上遇到个少年,也说自己喜欢看话本,还跟本王讨了盏兔子灯。”
沈清辞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果然是故意的!
苏氏和沈丞相都没听出异样,苏氏还笑着道:“王爷说笑了,市井里的少年,哪能跟我们家清辞比。”
萧玦没接话,只是看着沈清辞,眼神意味深长:“那少年说他叫沈七,沈大人,您府上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沈丞相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许是哪家的顽童,胡乱起的名字吧。”
“或许吧。”萧玦的目光在沈清辞脸上停留了片刻,见她头埋得更低,耳根却泛起了红,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那少年倒是有趣,胆子也大,半夜还敢在街上晃荡,手里……还拿着块桂花糕。”
沈清辞的手指死死攥着裙摆,几乎要把布料绞碎。他这是句句都在往她身上指!桂花糕,兔子灯,沈七……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了!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好在萧玦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跟沈丞相聊了几句朝政,便起身告辞了。
“王爷不再坐会儿?”沈丞相连忙挽留。
“不了。”萧玦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沈清辞,“沈小姐,有空的话,不妨多出门走走。总闷在府里,容易气闷。”
沈清辞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眸里,那里面分明藏着几分戏谑。她的脸更红了,慌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是,谢王爷提醒。”
萧玦轻笑一声,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
直到靖安王的仪仗消失在街角,沈清辞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腿一软,差点摔倒。苏氏连忙扶住她:“清辞,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我没事。”沈清辞摇了摇头,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就是有点累。”
沈丞相看着萧玦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王爷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了?”柳氏问道。
“他平日里从不过问这些事,今日却突然提起米价,还……”沈丞相看向沈清辞,“还反复提起一个叫沈七的少年,莫不是有什么深意?”
沈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父亲看出什么。
好在沈丞相也没想太多,摇了摇头:“罢了,王爷的心思,不是我们能猜的。清辞,你先回房歇着吧,看你累的。”
“是。”沈清辞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房门,她就瘫坐在椅子上,手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小姐,您到底怎么了?”晚晴端来一杯热茶,满脸担忧,“方才王爷说的那些话,奴婢怎么听着怪怪的?沈七?还有兔子灯?”
沈清辞接过茶杯,指尖都在发抖。茶水洒出来,烫到了手,她却浑然不觉。
“晚晴,”她抬起头,脸色苍白,“我完蛋了。靖安王他……他认出我了。”
“什么?”晚晴吓了一跳,“小姐您是说,昨晚您遇到的那个萧公子,就是靖安王?”
沈清辞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我还骗他说我叫沈七,他肯定是故意的,今天特意来府里试探我!你说他会不会告诉父亲?要是父亲知道我女扮男装半夜出去晃荡,肯定会打死我的!”
她越想越害怕,眼圈都红了。
晚晴也急了,在屋里来回踱步:“这可怎么办?要不……要不咱们就死不认账?王爷也没证据啊!”
“可他看我的眼神,分明是笃定了。”沈清辞泄气地趴在桌上,“他肯定知道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接揭穿我不就行了,干嘛还要拐弯抹角的?”
她想不通。萧玦那样的人,权势滔天,若是真的恼了她欺瞒,大可直接告诉沈丞相,何必还特意提醒她“多出门走走”?
难道……他是觉得有趣,想逗逗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沈清辞掐灭了。靖安王是什么人?那是能随意逗弄的吗?
她看着桌上那盏兔子灯,越看越觉得碍眼,抓起它就想扔出去,可手到了半空,又舍不得了。
昨晚月光下,他把兔子灯塞到她怀里,说“我看你顺眼罢了”,那语气里的随意和温柔,不像是装出来的。
可今日他在府里的模样,又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戏谑,仿佛把她的窘迫当成了乐子。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沈清辞抱着兔子灯,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她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恐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而此时,离开丞相府的靖安王仪仗里,萧玦正靠在马车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随从低声道:“王爷,您刚才为何不直接点破沈小姐?”
萧玦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笑意:“点破了,还有什么意思?”
随从愣了一下:“可是……让她就这么蒙混过关,会不会太便宜她了?竟敢对王爷您撒谎。”
“撒谎?”萧玦拿起手边的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本王倒觉得,她那慌撒得挺可爱的。”
尤其是她低着头,声音粗声粗气地说“家在西市那边”时,耳根红得像要滴血,明明紧张得不行,却还要强装镇定,那样子,倒是比京中那些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有趣多了。
还有她听到评书时,那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后来慌忙掩饰的模样,都像是藏着星星的夜空,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沈七……”萧玦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看来,这京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了。”
随从看着自家王爷难得露出的轻松神色,有些摸不着头脑。自从三年前王爷从边关回来,就很少有这样的表情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沈小姐,竟能让王爷这般在意。
马车缓缓驶过朱雀大街,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落在萧玦的脸上,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戾气。
他想起沈清辞方才低着头,耳根泛红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沈清辞,沈七……不管是哪个名字,他都记下了。
接下来,该怎么“找她聊聊”呢?
萧玦的指尖在玉佩上轻轻敲着,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里成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