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的转变

母亲的电话是周三下午打来的,那时苏漾正在核对港珠澳大桥水流模型的一组数据,Excel表格里的蓝色折线像澜沧江的支流,在屏幕上蜿蜒出复杂的弧度。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来电显示“妈”的那一刻,她的指尖顿了半秒——上一次接到母亲主动打来的电话,还是去年春节,问她“晴晴的画展门票够不够分”。

“漾漾,晚上带小林回家吃饭吧。” 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不自然的生硬,像是练习了好几遍才说出口,“你爸买了条新鲜的澜沧江鱼,说是你小时候爱吃的那种。”

苏漾握着手机,视线落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上,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她把折了一整夜的纸鹤串成风铃,挂在母亲卧室的窗边,结果被骂“不务正业”,纸鹤被扔进垃圾桶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像她没忍住的抽泣。那时母亲总说:“学学你姐姐,安安静静画画多好,整天捏着破纸折腾,能有什么出息?”

“……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怕惊扰了什么。挂了电话,林砚舟刚好从茶水间回来,手里端着两杯热咖啡,看到她怔忡的样子,把其中一杯放在她手边:“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我妈让我们晚上回家吃饭。” 苏漾搅了搅咖啡里的方糖,糖块碰撞杯壁的声音清脆,“她说……做了我爱吃的鱼。”

林砚舟在她身边坐下,指尖敲了敲她的键盘:“第三组数据的误差值有点高,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他没直接说安慰的话,却在她抬头时,眼里带着温和的笃定,“别担心,有我呢。”

下班路上,车开过澜沧江大桥时,苏漾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江水被染成橘红色,像打翻了的颜料盘。“我妈以前总觉得我不如苏晴。”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江面上的雾,“苏晴画画能得奖,我折纸只会被骂;苏晴会弹钢琴,我连乐谱都认不全;就连吃饭,她都能夸苏晴‘小口吃饭有规矩’,转头说我‘狼吞虎咽没女孩样’。”

林砚舟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转头看她时,路灯的光刚好落在他眼底:“我第一次见苏晴姐,是在她的画展开幕式上,她穿着香槟色的礼服,像朵盛开的玫瑰。但我记得更清楚的是,她跟我说‘我妹妹折纸特别厉害,能把纸鹤的翅膀折出风的形状’。”

苏漾愣住了。她从不知道,苏晴会在别人面前提起她的折纸。

母亲家的防盗门还是十年前换的那扇,棕色的漆皮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苏漾刚按响门铃,门就开了,母亲穿着围裙站在玄关,手里还拿着擦碗布,看见林砚舟时,脸上堆起有点僵硬的笑:“小林来了,快进来,外面冷。”

餐厅的圆桌铺着碎花桌布,是苏晴小时候最喜欢的款式。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红烧鱼冒着热气,鱼眼圆睁着,确实是澜沧江特有的细鳞鱼。父亲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杯白酒,看见他们进来,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向来沉默,家里的事总由母亲做主。

席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响。母亲不停地给林砚舟夹菜,鱼肚子上最嫩的肉、青椒炒肉里的青椒、甚至是她自己平时最爱吃的卤鸡爪,都一股脑地堆到林砚舟碗里,嘴里念叨着:“小林在公司当经理,肯定忙,多吃点,补补。” 轮到给苏漾夹菜时,却只是夹了一筷子青菜,还顺带说了句:“你看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多学学你姐姐,嘴甜,走到哪儿都受人待见。”

苏漾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对比,像习惯了吃饭前要洗手一样自然,可今天听着,心里却像被细针扎了下,有点疼。

“阿姨,” 林砚舟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让热闹的夹菜声停了下来,“苏漾其实很会表达,只是她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他拿起桌上的鱼骨头,在盘子里摆了个简易的桥梁结构,“她能从一堆枯燥的数据里,算出桥梁最合理的承重角度;能把纸鹤折得像真的会飞一样,这都是很厉害的本事,不是吗?”

母亲愣住了,手里的筷子悬在半空,半晌才讷讷地说:“可……可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啊。”

“怎么会没用呢?” 林砚舟笑了笑,语气里没有丝毫反驳的尖锐,“上次公司做澜沧江二桥的项目,苏漾的数据分析报告帮我们避开了三个潜在的风险点,直接节省了几百万的成本。她还教临沧助学点的孩子们折纸,那些孩子现在都叫她‘纸鹤姐姐’呢。”

父亲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看向苏漾的眼神里,多了点什么。

“妈,你还不知道吧?” 门口突然传来苏晴的声音,她提着个行李箱,显然是刚从伦敦回来,“漾漾现在是林氏集团的骨干,上次我去公司找她,看到她办公室墙上挂着她做的桥梁模型,比我画的画还精致。”

苏晴走过来,自然地坐在苏漾身边,抢过她碗里的青菜:“你就是太实诚,自己做了什么都不说。” 她转头看向母亲,“妈,你总说我优秀,可我心里清楚,漾漾比我勇敢多了——我敢在画布上画漩涡,却从来不敢承认,我羡慕她敢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眼眶有点红。她看着苏漾,眼神里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妈以前……总觉得女孩子要温顺、要懂事,才不会被人嫌弃。妈对不起你,漾漾。”

苏漾夹了块鱼腹给母亲,鱼肉在碗里颤了颤:“我知道你只是希望我们都好。” 她其实早就不怪母亲了,就像不怪澜沧江的水流偶尔会湍急——那都是出于本能的力量,无关对错。

饭后,母亲突然从卧室里翻出个旧相册,封面是红色的塑料皮,边角磨得发白。她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你看,这是你们刚出生的时候,在医院的育婴室里,漾漾的手就比晴晴的大些,护士抱着你们说‘这丫头片子手劲大,以后肯定是个能干的’。”

照片上的两个婴儿皱巴巴的,像两只刚破壳的小鸟,被裹在同一款蓝色的襁褓里。苏漾的手确实比苏晴的大一圈,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握着什么宝贝。

苏漾看着照片,突然想起小时候折的第一只纸鹤,就是用这张照片的背面折的,翅膀歪歪扭扭的,却被她藏在枕头下,藏了很久很久。原来她的不同,从一开始就被看见过,只是后来被“要像姐姐一样”的期待,慢慢盖住了而已。

离开时,母亲往苏漾包里塞了袋晒干的鱼腥草,说是“澜沧江边上采的,泡水喝败火”。走到楼下,苏漾掏出那袋鱼腥草,叶子干硬却带着熟悉的清香。林砚舟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还残留着鱼腥草的涩味,心里却暖烘烘的。

“你看,” 林砚舟指着远处的澜沧江,夜色里的江水泛着微光,“水流总会找到自己的河道,就算绕点弯路,也总能流到想去的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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