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灯火通明,好像一个独立的世界,外面是黑夜还是白昼,只要你不想关心,它便与你无关。
这一夜,凌霜说了许多许多的话,这二十多年里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这一夜多。那些话自己长腿似的,不知怎的,就圆圆滚滚地从嘴里溜了出来。
一旁的付文华一夜安静,从来没有过的安静,那怕凌霜的回忆和自己的记忆有冲突、有不一样,她仍然缄默地听着。年轻的时候,总是脚步匆忙,真的很少停下来追究走过的每一步到底是对还是错,总是拼了命地往前奔,好像只要这样勇往直前,就能到达幸福的彼岸。
然而幸福那有什么尽头,尽头便是人生的终点,说来可笑,为了奔向一场生命的尽头,她居然忘记了去欣赏沿路而来的风景。
凌霜扭过头去看身边的那面落地窗,清晨的光偷偷摸摸地从玻璃窗户里映了进来,胆胆怯怯的闪着青绿。她打了个呵欠,笑着对付文华说:“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害你跟着一夜也没休息。但我真的太想说了,这几年来我一直很想找个人说说小七,憋的太久了,所以连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也想了起来。我只是沉浸在了那段岁月里了,有些语无伦次,不知分寸,请你见谅。”
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黑夜的摧残,一夜而已,付文华的脸就像老了好几岁一般,那些化妆品推积起来的光亮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暗沉的,皱巴巴的,漾着忧伤的脸。
她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的地方,抬了眼勉强一笑,“怎么会。如果时光真的能倒退,我到是很想回到那段日子去……那时年轻,有时候觉得你们还小,太多事情都不懂,所以也懒得去计较你们的感受。”
收回目光,付文华又黯淡地说道:“现在才知道,年轻的心才是最容易破碎,而且最不容易修复的。我自认一生聪明,却还是输给了自己,把你和小七的幸福一起输了进去……”
从侧面看上去,付文华的脸像快被风吹干了似的皮襄,尤其是那淤青的两个眼袋看得凌霜心里一阵难过。
岁月可曾真的饶过了谁呢?
凌霜不由的伸出手去握紧了付文华的手,“阿姨,你别这么说。那时年少,我和小七也不懂事,许多事都不讲方法。人各有命,也不是谁一个人能扭转的。回头想来,确实是我改变了小七的命运,是我害了他……”
付文华苦笑道:“什么命运安排,细想起来,每一个苦果的因都是自己种下的,怨不得别人。其实去美国以后,许多事我都想开了,我只是不甘心自己的大半辈子被阮大成给毁了而已。一生都在给他斗,非要争个输赢,现在想想真是傻。至于你们两个,我其实已经默认了,心想随你们去吧,只要你们能坚持,彼此不辜负,又何尝不比我们大人强呢……可惜小七出了事,你要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我那时是真恨你,其实我最恨的人是我自己。”
混浊的泪落了下来,曾经高高在上的骄傲女人,此刻从内到外的残败。如果有一面镜子能在年轻的时候看到年老的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还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凌霜动容地回身紧紧抱住了单薄冰冷的小七妈妈,用手轻抚着她的背,细声安慰:“我知道,我现在都知道了,你是爱小七的,你是个伟大的母亲……”
两个被岁月生生割去锋芒的女人,此刻拥抱在一起,从彼此身上的体温寻找同病相怜的安慰。时间总能让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余生也被眼前的一幕惊的愣了片刻,付文华给他的印象一直是趾高气扬的,事实上她这个岁数的女人大多数都是如此,漫长的时光流逝不仅在她们脸上留下了痕迹,也给了她们对生活无畏无惧的底气。
见凌霜头发凌乱地捆在脑后,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一双清亮的眼睛已经红的像只兔子。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想冲过去把她揽在怀里的冲动,尽量不让脚步那么慌乱地慢慢走了过去,晃了晃手里的早餐,硬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两位女士,我是来送早餐的。”
凌霜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回了一个更浅淡的笑。一夜不见而已,她和余生之间好像隔了一生一世那么冗长。
余生的心就乱成了一锅粥,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最近总是时不时的侵占着他的身体,尤其是面对凌霜的时候。
“哦,是余生来了。你们先吃,我去洗洗脸。”付文华拢了拢耸拉下来的头发,有些不自在地说。
待她走远,余生坐在凌霜旁边,细心地打开盖着豆浆的杯盖,轻轻地吹着,心疼地问:“一夜没睡吗?怎么不找机会休息一下?”
凌霜又打了个呵欠,用两个拳头使劲地揉搓着眼睛,直到干涸的眼眶泛出一些泪水来。她一边揉一边嘟嚷着“和小七的妈妈聊了一个晚上,我不困。”
余生看她憨态的样子不禁又笑了,晨晨刚刚睡醒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心里像被柔柔软软的羽毛抚过,一阵难以言说的悸动**地传来。他放下手中的豆浆,按下她的手,拿了张湿纸巾,轻轻地帮她擦去眼角的泪与残夜留下的污垢,温柔的像一个刚刚得了孩子的父亲。
他轻声问:“都聊些什么呢?”
凌霜傻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回答:“我和小七以前的那些事……”
“哦……早知道我也陪你们,随便听一听你们的故事。”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余生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这些寻常的动作,瞬间就像一大团棉花一样包围着凌霜,温暖轻柔的让人留恋不舍。可一墙之隔,是她的小七,她必须用力拽紧站在鬼门关的他。是谁说的,这世间,人人都是这样过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边在坠落,一边在升腾,谁不在无时无刻地挣扎?
凌霜觉得此时自己就处于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小七的绝望,余生的温情,像极了火焰与海水,它们一齐朝她扑来,不知道要将她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见她露出有些惊恐不知所措的表情,余生不由的问道。
凌霜忙摇摇头,半带撒娇地耸着肩膀,可怜兮兮地说:“太早了,我不想吃东西,放这里我等一下吃好不好?”
余生有条不紊地替她擦好脸,又拉过手来细细擦拭完,还把粘在脸上的头发一一理到耳后,才无可奈何地说:“等会记得吃,你的胃不好,早餐是绝对不能忽略的。”
凌霜乖巧地点点头,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并排坐着,茫然地望向阮小七的病房,各怀心事。
付文华收拾妥当,一身疲惫地从远处走来,余生忙起身。待她走近了,他才看了看凌霜对付文华说:“再过一会儿就要查房了,小七的主治医生应该来了,我先去和他碰个头。这一夜没出现什么异常,这是好兆头,你们别太担心了,这一关小七一定能闯过去的。”
“真的吗?”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余生坚定地望着她们,“你们要相信小七,他真的很坚强。”
两个女人又是泪光闪闪,两只手不由的紧紧拉在一起。余生心里酸酸的,五味陈杂,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出卖了努力维持的平静,他示意了一下快步朝医生办公室走去。
查房的结果是宁人欣喜的,阮小七的高烧退了下来,这意味着目前最致命的肺部感染得到了缓解。阮小七靠着对这人世间的最后留恋,艰难地离鬼门关后退了一步。
安排付文华回他们的小公寓去休息,凌霜一人守在医院里。
中午的时候,白静带了晨晨来医院探望。一见凌霜骨瘦如柴摇摇欲坠的样子,她的眼里就模糊成了一片。这么多年的陪伴,见过那么多的苦难与凌霜对抗,她早就知道作为朋友,她能做的就是坚定的站在她的身边,而不是悲悲切切地一起质问声讨命运。
极力地把涌上来的泪水压制了下去,她把保温袋里的餐盒一一摆了出来,厉声地说:“咱妈说了,让我看着你吃,一滴也不许剩下,否则回去就是家法伺候。”说完还对晨晨使了个眼色,“对吧,晨晨。”
望着香浓的鸡汤,焦香的回锅肉,还有让人垂延欲滴的麻辣豆腐,晨晨咽了咽口水,猛力地点头:“对对对,奶奶就是这么说的。妈妈你快吃,你多吃一点。”
看着女儿口水直流的样子,凌霜不由的笑了起来,明知故问:“你想吃哦?”
小晨晨又猛力地点点头,想了想觉得不对,再把头摇的给拔浪鼓似的,眼巴巴地看向白静。
白静于心不忍,终于又从包里摸出两双筷子,痛苦万分地说:“为了给你准备这些饭菜,我的亲妈中午没时间管我们,居然就给我们下了点青菜面条。天地良心,看到这些好吃的,谁还忍得了。反正饭我带的多,菜嘛,想必你也吃不完……大爷求求你了,赏小的们一些吧。”
晨晨也跟着作出求人的可怜样儿。
凌霜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直了直背,“准了,不过前提条件是不准和我抢肉,鸡汤嘛一人只能喝半碗……”
话还没说完,一大一小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看着她们津津有味、欲罢不能的样子,凌霜麻木了的胃口也不由的蠢蠢欲动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心里那份快要满溢出来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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