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距离（上）

“假如没有发生这一切，你打算让那孩子住到什么时候？”

“所以呢？你打算收留她一辈子？家里人同意吗？你自己也只是一个学生吧？连经济来源也没有，靠什么养活她？她的家人又同意了吗？社会、法律允许了吗？”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那孩子说？”

“你既不是她的家人，也不是她的什么人。”

“你和她既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被许可同意。”

“这样的你，能收留她多久？”

……

结果……到头来，还是这样。

必须要有关系，才可以帮助她。

又是这种借口。

不论是谁都帮不了她。

是这个意思吗？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着。

自顾自地说着，明明事不关己，却还说得理所应当，明明什么也没有去做，却还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妄自评论。

不能负责到底，就等同于不负责，要比无视的做法更为恶劣。

因此，不作为也能成为一种正当理由，束手旁观也能变得理所当然。

这样的话，遇见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就只能置之不理，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拥有血缘关系的人，才能给予帮助吗？

这难道不奇怪吗？

凭什么，那群什么也没做的人，甚至连帮助她的想法都没有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想要给予帮助的人妄加评论，擅自认为他人的行为是伪善，是不负责任。

帮助他人，这样的想法，难道是错误的吗？

不正是因为你们这群口口声声说着帮不了的人在阻止他人的好意吗？明明是自己做不到，不愿意去做，却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正确的，这就是所谓的‘大人’？

拳头不由得紧紧攥住，但随后又忽然一松。

但，说到底，我自己……不也什么都没做到吗……和那群家伙没有任何区别啊……

“我进来了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集中导致没能听到敲门声，老姐直接推门而入，她的身后已经没有了杨立和梦欣芸的身影。

“他们回去了。”意识到我产生了这样的问题，老姐摆摆手，然后走了过来。

“那两个警察呢？”

“问完问题后就走了……”

“这样啊。”

老姐自顾自地点点头，然后走到了窗户旁，窗外依旧暴雨倾盆，雨势不仅一点没小，甚至还在不断变大，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繁星般的光点在暴雨中扭曲变形着，我低下头去，然后从病床下来。

“老姐，出院吧。”

“诶？”听到我的话，老姐一下子转过头来。

“可……”

“只是小病而已，没必要住院，回去吃药就行了。”

老姐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点点头，“那行吧，我去办个出院手续。”

就这样，我和老姐收拾好东西，办理完出院手续，然后钻入了出租车内，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暴雨拍打着车窗发出清脆的声响，即便在车内，外面的雨声依旧嘈杂无比，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尽管大街上的店铺依旧灯火通明，但都是大门紧闭着，店里看上去也空无一人，唯有店员还在清点着货物和一天的收入情况，一切都显得那般沉寂。车窗上倒影着老姐的面庞，我们的目光在车窗上碰撞在一起，最终还是我率先移开目光。

我们彼此保持着沉默，耳旁唯有雨滴拍打车窗的声音，车内的空气压抑到几乎令我吐出来，我强忍着，下意识地咬紧牙关。

“雅琳的事情。”老姐忽然出声，让我一瞬将目光投向了她。

“如果我不知道的话，你打算隐藏多久？”

面对她那比平常要认真的目光，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然后低下头去。

“和你一样呢。”

这句话像是拳击冠军的直拳一般狠狠击中我的胸口，呼吸瞬间停止。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顽固，一样的笨拙，一样的不让人省心，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的……”

“……”

“呵……”她忽然发出自嘲般的冷笑，“和我以前也一模一样呢。”

忽然，车鸣伴随着急促的刹车连带着整辆车都甩飞出去一般，窗外划过一道长长尾灯，随着惯性我们的身体也几乎快要被甩飞出去，司机大骂着对方不要命，但我和老姐稳住身形后，却都一言不发，就连姿势也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车内的空气稀薄到令我几乎窒息。

耳旁除了司机的谩骂声外，便再无其他。

时间在意识中无限拉长着，仿佛过了一年，又仿佛只过了一分钟。

“到了。”

当车停下时，我才发觉已经到了熟悉的小区。

车门打开，外面的暴雨宛若饥饿的野狼一般刹那间扑在了我的身上，从车到大门短短五米，看上去却如此遥远，明明用了不到几秒钟，浑身却已经被彻底打湿，寒冷伴随着无力从脚底窜上心头。

推开沉重的大门，室内的光线几乎被完全吞噬，只剩下漆黑的一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角落的深处，狰狞着发出嘶吼，下一秒就会猛扑上来，撕咬着我的身体。

“浑身都湿透了，去洗澡吧。”

雨水顺着头发滴落在地面，冷空气如同病毒般一点点侵蚀着我的身体，我打了个寒颤，裹紧已经湿透的衣服，朝楼上走去。

哗啦——

将阳台的门关上，暴雨终于被尽数挡在外面，客厅已经是乱成一团，靠阳台的沙发也被彻底打湿，地面的水更是能踩出水花。阳台对面的那栋楼，同样伫立在暴风之中，里面漆黑无比，唯有楼上的那间房间，亮着灯，在模糊的一片中扭曲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收回目光，逃似地躲进浴室。

滚烫的热水从头浇到脚底，蒸腾的热气缓慢上升飘动着，浴室的镜子也铺上了一层薄纱，只能隐约看见一道身影呆滞地立在那里，狰狞着，扭曲着，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我深吸口气，将蒸腾的热气全部吸入肺中，胸口的那份燥热却丝毫没有减缓，反而逐步升温。

明明吃了药应该好点了的，为什么还是那么疲惫……

身体仿佛不是我的，单单是举起手臂都无比吃力，脚下也仿佛踩着海面，随时都可能软下去。

带着满身疲惫从浴室出来，冰冷的空气再次让缩了缩脖子，朝楼下看去，客厅的灯依旧亮着，刚刚踏出一步，忽然又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门铃声，我深吸口气，一步步朝门关走去。

门铃还在响着，但我的身体却不知为何，仿佛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抗拒着，背后已经传来老姐的声音，似乎在询问是谁，我紧闭着嘴巴，喉咙也干涩无比，伸出僵硬的手臂，然后拧开了门把。

门被打开的那一霎那，暴雨的声音变得尤为清晰，冷风也一下子从外面灌了进来，迫不及待地塞满整个房子，那道身影进入视线，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老师……”

欣木虹老师就站在门口，手中的伞已经被彻底吹散架，浑身几乎被完全打湿，见到我开门，对方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林方……你不是在医院吗？”

我刚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欣木虹老师身后的那道身影，却一下子让我再度僵住。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欣木虹老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一个人住单身公寓，不太方便照顾这孩子……”

雅琳浑身湿透，低着头站在欣木虹老师的背后，她的左手紧紧攥着欣木虹老师的衣角，被打湿的头发粘在一起，彻底挡住了她的脸，但即便如此，我却无比清楚，那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快进来。”

呆立在门口的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该做什么，身后的老姐立马将两人拉近屋内，然后递上毛巾。

“先去洗个澡换件衣服，这样下去会感冒的，我的衣服你们应该都能穿。”老姐将目光投向欣木虹老师：“不如你今晚住在这吧？雨太大了。”

“不用了，我只是把这孩子送过来而已，我明天还要接着去学校，就不住在这了。”欣木虹老师擦了擦身上的水，然后转过身看向雅琳，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无力地朝我们一笑，然后转身又钻入暴风雨之中。

我们三人呆呆站在门口足足半分钟才回过神，老姐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半推着雅琳进了浴室，我合上大门，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雨声也被尽数挡在外面，唯有室内的温度依旧低得令人不禁发抖，我深吸口气，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

浴室的水花声和外面的暴雨声混在一起，像是两种不同的情感在不断交织升温着，墙上的时钟也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秒针转动的声音几乎快要听不见，闷雷夹杂着雨水拍打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却仿佛每滴雨水都砸在心间，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

我再度深吸口气，然后起身回到房间。

推开门，一时间愣住。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房间，此时却变得格外陌生，被褥乱成一团，有一部分拖在了地上，桌子上的草稿纸和碎屑也都静静地铺在那里，或许我应该庆幸房间的窗户是关着的，不然这些碎屑一定会飞得满地都是，那时候打扫起来格外费劲。垃圾桶的垃圾已经堆满溢出，地上还散落着几本没看完的书半开着，边角已经起了褶皱，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这段时间真的有那么颓废吗……

我叹了口气，然后收拾起脏乱的房间。

当我刚刚整理完房间，楼下也传来脚步声，老姐疲惫地耸着肩从楼梯走了上来，目光只是从我身上扫过，没有丝毫停留。

我们的距离在楼梯口无声无息地延长着，就连呼吸也从未同步过。

随着房门砰地关上，这个空间都变得扭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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