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前辈

“我是雅琳的父亲，是来接她的。”

像是说出了再平常不过的话，大概这应该是正常的，因为单从这句话本身来看，这短短几个字本就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雅琳的父亲还在——差点快要忘记这件事实了，此时出现，或许再适合不过。

不论对雅琳而言，还是对其他人而言，雅琳父亲的出现，大概才是解决一切的关键。

因为他是雅琳的父亲。

单单有这个事实就足够了。

没有人和雅琳有血缘关系，因此不能给予帮助。唯一一个与雅琳有血缘关系的人出现了，他的出现就象征着一切的结束。

因为他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去帮助雅琳。

雅琳可以不再是一个人，她也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家里，终于可以过上稍微正常一点的生活，不必再让大人们收留她，不必再被伤害，不必再四处流浪。

这大概，是最完美的收场。

明明应该感到安心的。

但不知为何，此时内心却充满了不安。

“啊，谢谢。”

将茶递过去后，我坐在了他的对面，身体却不知为何变得僵硬起来。

“雅琳……”

“她到警局录口供了……”

“这样啊……”他抿了一口茶，然后又看向我。

“雅琳……在这里住了多久？”

不知为何，这句话仿佛一下子扼住我的喉咙，让我连气都喘不上来。

“很久了吧？”他像是猜到了什么般说出这句话来，眼神中闪过一瞬的痛苦。

“你叫做林方对吧？”他又抿了一小口茶，他看向我，目光透过镜片，像是利刃一般切割着我的身体。

“我女儿多受你关照了，在这我先谢谢你。”

“谢谢我？”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但一听到这句话，胸口却剧烈膨胀起来，拳头也不禁紧紧攥住。

“明明把她丢在这里不管不问，现在却像是主角一样跑过来想要带走雅琳，还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得冰冷。

“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

他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仿佛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句话来。

“把她们丢在这里好几年，不管不问，现在回来却仅仅用一句话就想把她带走……”

不知为何，胸腔里的空气变得灼热起来。

“开什么玩笑……”

目光直直碰撞在一起。

“我才不需要你那廉价的谢谢，谢谢我的也不应该是你……”

再者……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到，更没有资格谈及‘谢谢’两字。

“明明先前也从来没有联系过，现在却又擅自出现……”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说出的话也逐渐变得不连贯。

“你知道她一直以来都……”

“我知道。”

“……”

“这些我都知道。”他苦笑着，仿佛一直以来都在为其感到愧疚一般，我的心脏一下子被揪住。

“只是……”这么说着，他却一下子又闭上了嘴巴，低下头去，我的拳头紧紧攥住。

“只是……什么？”

我紧盯着他，将心中所有的愤怒全部抛了出来：“她是你的女儿，有什么事情……比你的亲生女儿还要重要吗？”

“我……”

这个字刚说出来，却又一下子停住，那种莫名地被掐断的滋味，仿佛在胸口点燃了一把火。

“如果你不说清楚的话，我是不会让你带走她的。”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就连我自己都愣住了，而他则是忽然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我。

四目相对足有半分钟，却是我第一个移开了视线。

而他则是用鼻子呼了口气，然后喝了一口茶。

“雅琳遭遇家暴的事情……”

隔了很久，他才盯着桌面开口，我也再度将目光投向他。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凝她会……”

说到一半，像是一下子被人掐住脖子，他又叹了口气，目光中闪过一丝悲怆。

“我其实……一直爱着她们……只是……”他的双手紧紧合在一起，手指也一下变得通红。

“自从我们离婚后，凝就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删掉了，打电话也不接……在那之后，我因为公司缘故被调到了美国，虽然我一直通过朋友寻找她们的联系方式，但一直以来都没有用……直到三个多月前，我才拿到了雅琳的电话号码，只是……接听的人，是个陌生的男人……”

内脏仿佛一瞬间被紧扼住，呼吸也一下停止。

三个多月前……那个时候……接电话的……大概是张吴……

那个时候，雅琳恰好碰上张吴，然后……

“那个男人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后便将电话挂了，在那之后我再打过去，就永远都是关机状态……”

大概那个时候……雅琳便已经将手机彻底丢掉了。

“好不容易调查到的这个联系方式，却一下子断开了，说实话那时候真的很受打击……但我并没有放弃，一直托人调查，哪怕是雅琳的朋友，雅琳所在的学校……我都托人去调查了，但是不知为何，无论怎么做，也完全查不到任何信息，我们就仿佛身处两个世界……我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不单单是雅琳的母亲，就连雅琳自己……似乎一直也在回避着眼前这个男人……

学校这边……大概也一直在试图联系着他……

可为什么，明明两边都尽可能地想要联系到对方，却整整好几年，都没能成功。

“我抱有一丝侥幸，一直留着自己的手机号，没有更换，我还刻意用另一部手机装着电话卡，而且从来没有让它关过机，因为我担心我会错过那个最重要的电话。一旦手机响起，我就会像个孩子一样立马飞奔过去接听电话，只是每一次接听的电话，不是打错了的，就是一些推销……”

他的声音逐渐开始颤抖起来，声音也变得很小。

“我一直期待着她们或许哪一天需要我，会打电话给我，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接到了来自雅琳学校老师的电话……但……她告诉我的第一个信息……却是……”

他将头深深埋入掌心，浑身开始发抖，我的胸口变得格外沉重。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

他的声音开始梗塞起来。

“我……一直……一直都很爱着她们……一直、想着，可以在某一天……再次……”

“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回来？”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副模样，却让我变得更加火大。

“你不是爱着她们吗？那为什么不回来？只是因为工作？工作和她们相比起来，难道工作更重要吗？”

拳头死死攥紧，指甲也深深嵌入掌心。

“我……”他一下子噎住，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见到他如此，我心中的火焰变得更加凶猛。

“嘴里说着爱她们，但就连辞职回国，回来看她们的勇气都没有，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眼前的这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要令人失望。

“你可知道……雅琳她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吗？她遭受的那些伤害，那些痛苦，你一个也不知道，口口声声说着爱她们，但是你又为她们做了什么？如果你真的爱着她们，就不会发生如今的一切！”

“忽然地出现，然后漂亮地说出要接走雅琳，随后又表现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胸口的火焰，顺着血液流淌在身体的每个角落，我浑身都仿佛燃烧起来一般，身体变得刺痛无比。

“你在希望我同情你吗？任何人都有资格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但唯独你……唯独你没有资格！”

心中的那些想法，在此刻全部化作了语言，一下子倾泻而出，脑子里也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明明自己才是小孩，此时却仿佛身份置换一般，开始教训起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一直都在忍耐着，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可怜的样子，总是强颜欢笑，即便遭受再大的打击，也从来没有在他人面前流过一滴眼泪，甚至连抱怨声都从未发出过……”

空气变得燥热起来。

“一直以来都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不论是谁都隐瞒着，从未发出任何求救……不论是谁都能熟练地露出微笑……在那样的她面前……你根本没有资格哭，更没有资格卖惨！”

喉咙像是着火般刺痛着，发出焦糊味。

“……我……”

他无力地抬起头，眼神黯淡，像是被抽光了力气般，两只手垂了下去。

忽然，又像是放下了什么，一下子变得坦然。

“你……和雅琳……是什么关系？”

“这个很重要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强调着关系……没有关系……就不能这么做吗？

“不……”他无力地摇着头，“并不重要，只是……”

“我是她的……”

如果这个世界唯有存在特殊关系的两人才能相互帮助，那么我所存在的地方，一定是扭曲的吧？

如果说帮助他人必须要有血缘关系，那么拥有血缘关系的人相互帮助，难道仅仅是因为有血缘关系吗？

人的存在，必然会和他人发生关系，然后相互连接，这只是在自然不过的事情，并没有所谓的巧合、契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正因如此，相互连接的两人相互帮助，也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任何理由才对。

“社会之所以是社会是因为必须要与他人共同合作，人类是集体生存的动物，存在于世就意味着必须与他人建立关系相互扶持，这样才能普通地活下去。”

因此，不需要任何借口，不需要任何理由，因为帮助他人是一件再自然、再正常、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只是她的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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