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决心（上）

滴答滴答——

耳旁只有客厅墙面上闹钟发出的声音，以及自己的心跳声。

我和雅琳的父亲面对面坐着。这是我和他第二次见面，然而气氛却与第一次完全不同。

今天他穿的是休闲装，白色的衬衫和灰色的羊毛衫，以及黑色的西装裤。无论什么时候，这个男人看上去都无比的正经，原本就非常具有气质的样貌再加上这样的装扮，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成功人士或是企业老板。

只是，那天在我面前所展现的那一幕，却令我感到格外的违和。

今天，他所散发的气场，在我的感知中，似乎也变了不少。这大概是心理原因，不过具体是什么造成的，我却不敢去仔细想。

雅琳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为什么想要和我谈一谈？——答案已经隐约猜到了。

“雅琳的事情……”

开门见山地说了出来。

“我都听欣木虹老师说过了。”

他抬起头看向我。

我的心脏仿佛一下子被他揪住，呼吸也一下子停了下来。

“首先是你们对雅琳的帮助，我万分感谢。”

似乎能从语气和表情上感知出，他的这份谢意是认真的。

他伸手从一旁的公文包中，拿出了一叠绑好的整整齐齐的钱，然后将它放在了桌面，朝我们推了过来。

“这是谢礼，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估摸着那叠钱，至少有三万。

我茫然地抬起了头。

“对不起，这份心意我们领了，但这份谢礼，恕我们不能接受。”

老姐毫不犹豫地将那叠钱推了回去。

“我们收留雅琳，不过只是巧合，而且她并没有给我们添任何的麻烦，相反地一直在想办法帮忙，那孩子真的非常懂事，如果可以的话，我非常希望能有她这样一个妹妹。”

老姐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毕竟我对自己的这个弟弟，非常的不放心，如果有个懂事的妹妹，那就再好不过了。”

雅琳的父亲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老姐。

“雅琳的出现，稍微让我松了口气，我也借此看清了某些事情和人。”

尽管老姐的目光没有面对我，但我依旧听得出来，这句话是在说我。

“与其感谢我们，你倒不如去弥补对雅琳的过错，那个孩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关心了。”

雅琳的父亲微微点头，目光落在桌面。

“雅琳的这些遭遇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我会尽量地去弥补那孩子遭受的痛苦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忽然抬起头看向我。

“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

“对，非你不可。”

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认真，但我却完全无法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所有的事情我都听欣木虹老师说过了，你一直以来都在帮助雅琳、一直关心着她吧？比起欣木虹老师，一直和雅琳在一起的你，应该……更了解她吧？”

“……”

一时不知如何做出反应。

“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暗淡，低下头去，双手十指紧紧相扣。

“我想更了解那孩子……我已经亏欠她太多了……所以……”

“你……想要让他帮你做什么？”

老姐代替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雅琳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随后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就是……我和那孩子……可能……有点矛盾……”

话刚到这里，我便一下子理解了他的意思。

面对不曾照顾过家人、不曾关心过自己的父亲，曾今的那份感情也不知到底是否消失。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过后，雅琳和她的父亲，他们之间自然会多出一种透明的隔阂，那种隔阂要远比所谓的友情、爱情、亲情还要复杂，那份感情连同着身体里流动的血液，不断地环绕在自己周围。

如今的两人，不要说回到过去的氛围，就连创造新的氛围，都以是一种极其困难的事情。

相互见面的话，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互相？我无法想象，更无法猜疑。

只是……就算是我，又能做些什么？

比起我来，梦欣芸或许会更加合适不是么？我说到底，不过只是因为一时的‘正义感’作祟，才付出了这般的行动。如果换做是梦欣芸的话，这些事情，大概会更好处理……

内脏忽然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一阵扭曲的疼痛，回过神自己的手已经牢牢握紧。

我……又开始在逃避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

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仍旧在不断地逃避着现实，才发觉自己这般弱小。

永远只会靠嘴皮子上逞能，但真正到了需要我的时候，却总是担心害怕，在还未付出行动之前便开始退缩。

这样的我……连弱者都不如……

人一旦开始逃避和松懈，就会不断地向深渊坠去，下意识地寻找各种借口逃避现实。利用诡辩为自己的行为立下保护机制，不断加深自己的谬论，以肯定且自信的心态重新树立形象，以免保证自己不会受到外界的任何影响。——这样的行为，就是从群体开始脱离的开始。

而我，大概早已到达深渊的底部。

强调着自己的原则，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做出令所有人都失望的事情。面对这样的现实，不由得开始怀疑其自己至今为止贯彻到底的决心。

而，无法贯彻到底的原则，说到底也不过只是糊弄玄虚而已。

因此，自己的这般抗拒与挣扎，真的……真的有意义吗？

不知为何，紧绷的全身一下子松懈下来，干涩的喉咙也发出了不太清晰的声音：“我……”

“不好意思，这件事情……请容许我们拒绝。”

老姐的声音像是锋利的刀刃一般一下子切断了我的那根心弦。错愕之下，看见老姐那副极其认真的表情。

“你和那孩子的矛盾，必须要你自己解决，这般显而易见、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同样的，雅琳的父亲也错愕地看着老姐。良久，他吸了口气，然后笑了笑，自言自语地点了点头。

“也对……如果连这件事都逃避的话，未免太丢人了。”

似乎是在强调这件事情，他自言自语地重复了几句，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向我们。

“那孩子……可能会不太想见到我，但……有些事，果然还是要当面谈谈比较好……”

他深吸了口气。

“我想请你们帮我把她约出来，我想认真地、好好地跟她谈一谈。”

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雅琳的父亲把这句话说得非常重。

明明有这样的想法应该是好事，但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却隐约有种不安。那种不安宛如密林深处的莫种东西，充斥着神秘和未知的危险，令人感到格外不安。

“这个，我们可以帮你。”

“那个……”

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却一下子脱口而出：“你打算让雅琳……”

在意识到心中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答案的瞬间，立马闭上了嘴巴。我只能发出古怪的吞咽声，最终还是化作一口气，深深地吐了出来。

“没……没什么……”

“……”

时间仿佛凝固起来，我们都彼此沉默着像是话题忽然戛然而止一般，唯有自己不通畅的呼吸声还在不断回荡着。

时间在这一瞬间悄悄溜走，我的身体又开始变得疲倦起来。

“我……”

最终，雅琳的父亲打破了沉寂，像是意识到了我想要问出的问题，稍微吸了口气。

“打算让雅琳跟我到美国生活。”

大脑像是被拳击冠军重重打了一拳，呼吸也一下子停下。

尽管早就隐约猜到了会变成这样，但真正的现实，果然还是不太愿意接受。

这份莫名的不愿，具体原因连我也不太清楚。

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

他苦笑了一下，目光盯着桌面，声音不大却令我感到无比刺耳。

“那孩子在这遭遇了太多的不幸，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这个家庭也不会破碎，如果我当时没有懦弱地选择逃避，这一切……”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起来，他深吸口气，将心里的那份悔恨用力吞了下去。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所以……”

他的手掌紧紧抓住膝盖，但随之又忽然松开，紧绷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释然。

“所以……我想让她远离这里，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像是担心我们反驳一般，他立马又接着说道：“你看，如果跟随我一起去美国的话，我也方便照顾她，更何况在这里，她有着太多不好的回忆。离开这里到美国生活的话，就能让她逐渐淡化这些记忆，把所有的不幸和痛苦全部留在这里，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或许你们会认为这只是逃避……但我还是认为，这么做对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像是自我肯定了一般，雅琳的父亲抬起头，深邃的目光令我完全看不懂他的内心想法究竟是怎样的。

“所以……我会把她带到美国去。”

像是强调般地再次开口，我的身体始终僵直着，宛若生了锈的机器，浑身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明明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心里也如此认为这是正确且唯一的选择。

但不知为何，此时心里却强烈地动摇着，坚信着这样的选择是错误的。

“……”

竭力想要反驳什么，但是张开的嘴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此时的我，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

是以什么身份？又是以什么态度和语气说呢？

我不知道，此时也完全搞不懂了。

“你打算把这样的行为当做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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