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怀有畏的。
真要讲起来,“畏惧”也分三六九等。
手无寸铁的农夫遇到猛虎,自然会畏出一身冷汗。
这是为什么?因为已经大概估摸出了自己被吃掉的命运,所以慌得不能自己。
但是农夫还是会有所作为的——或许是拔腿就跑,或许是投掷一两块石头,稍稍阻碍一下猛虎的步伐。
不管狼狈与否,他到底还是能有些作为。
因为“理解”。
农夫知道虎这种生物,也许是听闻了猎人的口述,也许他的祖辈也有栽在虎口中的先例...总而言之,再是不敌,他对这种猎食者也是有所了解的。
看到,听到,闻到,想象到,怀疑过。
所以,这便是“理解”。
可要是说,农夫半夜里,撞着鬼了呢?
那他十有八九就死了。
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唯一的理解就是印得深切的那个“死”字!
鬼,即是“鬼”。
并非传言中的妖魔鬼怪,而是真真切切的,鬼魂。
“那般看不见摸不着的邪物,凡夫俗子撞着,又哪里能活命呢?”———这一点,不论是秽多贱民还是高高在上的武士,都抱以完全一致的想法。
但有趣的是,在东国,被鬼害死的人,却是极少的。
因为,规避。
很正常的吧?避凶趋吉,这本就是人类的才能之一。
又有谁会吃饱了没事,去劳什子“凶宅,鬼宅”里闯荡?
有的是邪气滋生而成,有的是生前受了偌大的委屈....那种邪秽之物,几乎总是龟缩在一处,只要不主动冲撞,就鲜有害人的例子———就像鲨鱼,你若是不下海游泳,又哪里会葬身鱼腹呢?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必须的前提。
那便是“先行者”。
没人葬身虎口,人们又如何会知道虎的凶猛?没人被厉鬼害死,人们又如何分辨出来哪是凶宅?
那么现在,艾薇儿,大概就是先行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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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媒介,理所当然地被触发了。
于是,起雾了。
在小坂宅邸被斩碎的一刹那,浓稠的雾气,就悄然升起了。
像是温泉一样,从地缝里喷涌出来。
这场雾来得极为突兀——仿佛是在山涧中行走的旅人,本是神清气爽,却忽然撞上了层厚实的团雾,便被紧紧裹着了。
黑色的外衣,顷刻便被打得湿透。
“这是...雾?”
艾薇儿以袖掩鼻。
好臭....
虽然猜到不是正常的雾水,不过....
还是太臭了!
地底下泛起来的“雾气”,恶臭得离谱了!
这小小的庭院,在白雾的包裹下,显得与世隔绝一般。
聚在宅邸外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香工们,见里头起了浓雾,不由得惊惧起来。
“大发了!事大发了!”
一香工哆哆嗦嗦,道:“小坂先生...果然是撞了邪了!方才见武士进去,想来,定然是去除妖了!”
“此话当真!也就是说,那女武士,现在却在与妖魔酣战!!?”
那几个年轻胆大的香工,听闻这话,顿时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想要挤进去,一探究竟。
几人合力,三下五除二,终于拉开了朱红的大门,却不想还没等到脑袋探进去,便是一股浓雾,从里头涌溢出来。
“这..这是....什么味道!呕!”
“呕~关上!快给我关上门啊!!!”
首当其冲的几个年轻人,给这浓雾熏得面如金纸,一面干呕连连,一面挣扎着,使劲把门闭上。
待到缓过劲来,他们互相望了几眼,却是已经熄了探险的欲望。
“神仙打架,哪是我们凡夫俗子可以涉足的?”
“就是就是!早些退去...退远些,给那浑物熏着,染上一身晦气,着实不美!”
既已计定,再是彼此讪笑了一阵,这群聚在门外的香工,像是沙滩上的螃蟹,随着海潮,讪讪退去了。
这边,宅邸里,却是一副混沌的景象。
什么也看不清,放眼望去,只是一片灰白。
浓雾升至高空,便散了,可紧接着,又有新的雾团,源源不断地,从地缝里涌现。
雾,仿佛永远也散不尽。
艾薇儿矗在庭院的中心,一动不动。
雾水所化,浑浊的水珠,顺着柔顺的睫毛,滴落到了地上。
她的脸色黑如锅底。
这根本不是什么雾水!
一片苍茫的白色中,蕴含的并非是干净纯粹的水汽,而是夹杂着类似于呕吐物一样恶心的液体。
她闻过这种味道——在战场上,无人打理的尸体在烈日的暴晒下,筋肉连着皮肤一并化成浓稠的汁液时所散发出的那种令人记忆犹新的腥臊味!
“尸气....”
人体腐烂的积攒的尸臭,几乎已经把大地喂得发胀了,现在,终于有了溢出的机会。
于是,便疯狂地,源源不断地溢出地表。
搞什么?乱葬岗吗这里!?
为什么,一个香木商人家里会有这种玩意?
是遭遇不测了吗?
还是说...
那个名为“小坂高志”的商人,本身就是某种“不测”呢?
不管怎么说...
艾薇儿默不作声地扯下了那件已经可以拧出奇怪液体的披风,随手丢到一旁。
“不管怎样。”她说。
“你确实惹火我了。”
艾薇儿松开了手。
天行者,那般硕大的巨剑,宛若镇魂的十字碑,嵌入地中。
咔哒。
仿佛是时针终于走到了零点的那一刹那—————
雾散了。
尸汁的恶臭,也随之一起,消逝了。
准确的说,并非消逝,而是被更浓烈的刺鼻气味,覆盖了。
且酸,且臭,且呛,硫磺复杂的气息,轻而易举便将单纯的“臭”吞并了。
热海涌至。
以十字大剑为轴心,艾薇儿脚下的土地,稀软了。
并且,化作一片赤红。
咕嘟咕嘟,干燥龟裂的泥土,像是被烧化的巧克力,冒着血色的气泡。
碎石,泥巴,木屑,骨骼,烂肉...肮脏的污秽的令人作呕的在大地的包容下苟且的一切又一切,在那近两千摄氏度的高温下,归于虚无。
祂们一并成了青烟,冉冉归于大空。
猛虎可以轻易撕碎猎物,可若是大地塌陷了,它又如何飞的起来呢?
这大概是再完美不过的净化了。
小坂宅邸,沉没了。
那本是一片废墟,现在终于连废墟也做不成了。
仿佛是一块落入沼泽的巨石,缓缓的,一层一层的,陷下去了,陷进了这突如其来出现,毫无逻辑可言的岩浆湖里。
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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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没了。
就仿佛是煮沸的开水到达了沸点,便会慢慢沉寂下来一样——岩浆的湖泊,也消逝了。
或许是重新沉入了大地深处,或许是随着那些污秽一起,回归了大空....谁又说得清楚呢。
只有那已然碳化的焦黑大地,证明之前发生的一切,绝非海市蜃楼的幻象。
“安息吧。”
她轻轻捧起一抹尘埃,任祂随风消逝。
她只是独臂,甚至连一只眼睛也难以睁开。
但此时,她在认真的祷告。
艾薇儿的祷词并不熟练。
只是依稀记得那跪坐在神像前的银白少女,口中念念有词的模样。
好歹还记得一两句...也算不错了。
毕竟她不是修女,而是骑士,一个堂堂正正的武斗派。
“怜悯吗?”艾薇儿问自己。
答案是没有。
心里完全没有任何怜悯的情绪,对自己死不瞑目的人类同胞们完全没有产生任何怜悯的情绪。
只是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呢?
是因为见多了,还是看腻了?
或者说,属于“人”的情感,正在悄悄远去?
怎么可能!
艾薇儿苦笑着摇了摇头。
完全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和曾经有什么变化...
或许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吧,但也只是“赤”的副作用罢了,实在无足轻重。
【那么,为何还要多管闲事呢?】
多管闲事?
艾薇儿皱起眉头。
什么叫“多管闲事”?明明是职责!身为人...不,身为“骑士”的职责!
【骑士的...职责?】
当然的吧!有魔物为祸,骑士无动于衷才是最奇怪的吧!
【但你没有任何满足感,况且,你是得不到报酬的,这里的人完全不知道骑士,他们只会把你的功劳算给“武士”。】
“你管我!”艾薇儿忍不住啐了一口。
说起来这是谁啊!超爱钻牛角尖的!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姑且也算得上是个“神”】
神?
艾薇儿危险地眯起眼睛。
她唯独清楚一点:自称“神”的,大多都不是真正的神灵,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家伙。
除非..
【还不能理解吗?放心不是天神,你又不是什么神眷者,哪有这种运气。】
“......”
【别太在意了,神的定位没那么严格,唔...打个近点的比方,之前那个会放电的大鸟,非要算起来,也算是“雷神”,还有出云国的那只,仔细回忆下,好像是叫“迦楼罗神”来着....】
艾薇儿的手,已经悄然摸到了剑柄。
“你是阿芙洛奇?”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沉默。
那个奇妙的声音,像是被恶心了一下。
【怎么可能!笨蛋吗你!听这个声音你不觉得熟...别别!好烫好烫!见鬼了这都能烧到我!?好吧,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滚吧。”
【...啧,再见了..算了,再也不见!】
恬燥的声音,终于从识海里消散了。
像是一段插曲,无聊,且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
“野神吗。”艾薇儿呢喃道。
并非天界之神,统统称为野神就好了。
但敢于自称为神的,再怎么不堪,也得是“领主”一级。
然而,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找上身为“第三骑士.艾薇儿”的领主,无疑可以和麻烦划成等号。
肯定不是隶属“小坂宅”的魔物,否则这么近的距离装神弄鬼...领主的话,未免有些贻笑大方了。
对方与她的距离相当远,甚至不在东国都有可能。
总而言之,还是小心为妙。
毕竟,若是多出一个神...不,多出一个领主来搅局,对局势的影响,可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尽早与其他骑士会合。
这里,就先行一步吧。
艾薇儿四处张望了番,确定经过赤的洗礼后,小坂宅邸,已经不存在任何污秽之物了。
她迈开了退。
然后,便被拉住了。
一只苍白的小手,紧紧扣住了她的脚踝。
艾薇儿猛地低头。
那是个浑身惨白的女孩,像是只猫,慵懒地蜷在她的脚边。
宛若精雕细琢的瓷娃娃,一片漆黑的眼眶中,透出阴寒的色彩。
“呐,别走....”
“来玩吧,大姐姐,和千夏一起...”
像是一股电流从脚扫过全身,艾薇儿头皮隐隐有些发麻。
这便是秽物了。
一只少女形象的,索命的厉鬼。
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冰冷的唇瓣里,喷吐出诅咒的言语。
艾薇儿回过神来,俯下身子,一拳把她砸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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