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鸟的鸣唱声给吵醒的。
一束阳光穿过脏兮兮的空气,从唯一的窗户照进来。无数灰尘颗粒在光束中飞舞,像一个个舞蹈演员。
头上的重心有点不对劲。我往头上一摸,发现头发好像睡得东倒西歪。我随便地刨了刨,从长椅上下来。
月兔不在。
「嗯?」我揉着眼睛从双扇门走到外面。
暮春的阳光带着温度,从正面照在我的脸上。我伸了个懒腰。
月兔哪去了?
白天我才看清,教堂周围是一片菜地。不过地里面早已经杂草丛生,一簇簇野草疯长到了齐腰的高度。
我走到教堂背后,发现月兔在一口井旁边。
「早上好。在干什么呢?」
月兔抱起井台上的木桶,「有水哦。太棒了。」
说着她把脸凑近桶里闻了闻,然后小心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嗯。」
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然后喝了一大口。
「没问题。」月兔看向我,示意我也过来喝。
我摇着头向她走去。看样子这家伙已经比我还适应这里的环境了。
不过比起喝水,我更想往肚子里塞点固体的东西。
正当我在努力喝下带着一丝怪味的水时,旁边的月兔不知道在跟谁说「你好呀」。我望过去,「你跟在谁说话呢?」
「啊,跑了!」
我看到草丛里一个灰色的东西在快速向远处逃窜。
「叶苇航你真的讨厌!你把它吓跑了!」
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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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站座落在一个90度的公路拐角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弧度看上去像新月。
对于她而言,所谓『满月』『新月』没有形态上的概念。当局外人观察我们的时候,总是能够看到我们身上有我们自己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但我们往往不会承认,除非谁把我们的一举一动录像放给我们看。
这条弯道旁边堆放着许多根原木,但由于雨水的浸泡和虫蛀,木头已经腐烂大半了。
新月站也有一座加油站和便利店。但是和蔓越莓镇一样,我们在门口就看到里面的货架早已经空空如也。不用想都知道这里早就被搜刮得干干净净。我们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去了挨着它的另一间餐馆。
「……」当然这一间也被抢得一干二净,连收银机都被砸得稀烂。机器里面还有几张纸币,但是现在它除了拿来当火引没有任何用途。
好饿啊。如果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带有食物的人,我一定会开枪打死他。我一定会的。
我的脑子里开始幻想着各种画面。
一个背着一口袋面包的人急匆匆从路边经过,被我一枪毙命;
一个扛着一只鸡的人哼着歌沿着公路前行,被我绕到身后干掉……
我打了个寒战。虽然是虚拟世界,但是要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对我来说还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怪这虚拟太真实了。真实到当你夺走一个人性命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去想这个人是否也有一个家庭,而不是把他当作一个简单的ai。
可是,我饿了,这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胃壁相互磨擦,做着无用功,让我在胃酸的灼烧感中逐渐失去理智。
我现在一定干得出来,为了食物去杀掉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我认识,也许我会犹豫要不要下手;但如果那个人我不认识,下一秒他就没了。
我更担心着月兔。她需要补充大量的能量,而且比我更需要。我可不希望她倒在这个地方。
她是月兔,但月兔不是兔子,并不能用喂兔子的办法喂她。
弯道往内的草地上盖了几间独栋的平房,离路边大约有几十米。虽然这几天没有下过雨,但是我却闻到了浓烈的泥土与树叶的气味。
「我去那几间房子里看看。」我对月兔说。
「我也去。」
我制止了她:「你待在这里。现在你不要乱动,好好休息。」
她显得很不情愿,但还是照我说的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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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里长着很多一人高的木本植物,如果皮肤不小心刮蹭过去可能会被刮伤。这些房屋看上去都有一些年头了,我能看到阳台的栏杆都被蛀得千疮百孔。
再往深是茂密的树林,里面的情况我不了解,也不敢进去。
我试着推了推门,发现它是被锁着的。屋主在离开时一定没忘记好好锁门。至于我们遇到的一些没有锁门的房屋,那些房屋的屋主一般不会是忘了关上,而是那些门被外力破开了。当然他们也许没有能够继续存活在世界上;或者说,是没有能够以人的身份存活在世界上。
我在欢乐镇里也遇到过一些找不到门钥匙的房子。以前我的做法是「去下一间」,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挑三拣四,况且我也不怕弄出噪音,这里也没有逃兵们巡逻。于是我举起了斧头。
哐啷一声巨响,我把锁连同门把手都劈掉了。既然门都锁着,那里面应该是没有人的——这么想着,我大步走了进去。
「……」
一间蛮宽敞的客厅,正对着我的是一张黑色的牛皮沙发。
我感觉到一丝违和。
如果一间房子一年都没有打扫,按理说地上应该是积满灰尘的,可是这里面的地面却明显被打扫过。不仅如此,就连一些柜子的表面也很干净。
——简直就像是有人还住在这里似的!
我往后退了一步,刚准备离开——
「不准动。」
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果然……
「手里的家伙扔了。」
我手一松,斧头掉到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双手举过头顶,慢慢转过来。」
我照着他的命令做了。当我转过头后,看见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男人年龄应该有四十多岁,留着一字胡,门牙还缺了一颗。他的手里拿着一支搭上箭,拉开弦的弩,正对准我。
「说,为什么要闯进我的房子?」
我瞟了一眼两边,说:「我不知道这间房子有人。」
「没有人就可以随便闯进来吗?!这么做和窃贼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想要食物。」
他跺了一下脚,「没有,快滚!」
我摇了摇头,「遵命。」说完准备动身离开。
「站住,不然我放箭了!」男人大叫道,晃动着手里的弩。
「不是要让我滚蛋吗?那我就滚蛋喽——」
「你是不是还有同伙?他们在哪里?!」
虽然男人的声音很大,但是加油站那边应该不太听得到,所以月兔也不可能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我自己一个人,没有同伴。」
「不,你绝对撒谎,像你们这些强盗全是三五成群地来偷来抢,我不信你才一个人。告诉我其他人在哪里,不然你就得死!」男人咬牙切齿地说着。「我的妻子,儿子,全被你们这群禽兽……」
我双手都举酸了。
「请你不要误会了,我确实是想进来找点东西,但是我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人居住,而且我没有恶意,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男人的右手在弩的握把上摩擦着,手指像是随时准备扣动扳机:「那你为什么拿着斧头?是因为怕屋子里有人,好杀人灭口吗?」
「我没有那么多心思!我只是饿了想找到几个罐头而已!现在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难道你还要打911报警抓我吗?」
男人连说了几个「不」,然后微微地放低身体,「在我眼里你就是强盗,和那些杂种没有区别。今天我要给妻儿报仇,你见鬼去吧!」
他的眼睛里面没有「吓唬」的成分。我不是小孩,吓唬和认真我是分得清楚的。
他是真的想杀我。我说过,在这个没有法制的世界里,想杀死一个人很容易,你不需要担心警察会找上门;如果你清理得够干净,做得够低调,你唯一需要提防的想报仇的人也没法找你麻烦。
可是如果我死在这里,她一定会在不久之后来寻找我。
这个男人不知道我身上并不只有一把斧头,如果她来了,很可能也一起送命。
「先生,求求您饶了我。」
说这话的时候我肚子里一阵夹杂着饥饿的恶心。我从来没有这么低贱地求别人,从来都是别人求我,求我这个有个有钱的爹的儿子。
「……啧啧啧,我连半点悔改之心都听不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强盗是没有廉耻之心的,是没有人性的畜生。」男人瞪着眼睛缓缓说道,尤其在「畜生」两个字上,我仿佛听到他把牙咬得咯吱响。
不行啊,我不能死在这儿。鬼晓得这个游戏有没有复活机制?而且游戏开始时就通知过「角色死亡将受到严重惩罚」,我可不想受那个罪。
「有什么遗言吗?……还是没有罢了,畜生是没有遗言的。」
他就要扣下扳机了。短短三五米距离,纵使是冷兵器,就算我的反应能达到人类极限,也躲不过瞄着我心窝的一箭。
没办法,对不起了。
「等等!我告诉你我的同伙在哪!」我闭着眼睛叫道。
「什么?」男人没想到临到头我说出的是这句话。
「就在你背后!」
男人在这一瞬间,头下意识往旁边转了四十五度。
——
我没有受过训练,更不是士兵,我只是个会打枪,知道怎么射击的新手。
我只能抓住那对我来说很不充裕的一瞬间,拔出藏在衣服里的手枪,那支银色的1911。
我没有时间去瞄准。手枪在实战中专门应付这种情况,所以它长不长,打不远,但它在十米距离内好好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
「砰」一瞬间,一声巨响。
那一瞬间过后的下一个瞬间,他的棕黄色夹克腹部位置出现了一个小孔,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片红色从那个孔蔓延开来。血染在衣服上显得发黑。
也几乎是同时,他的手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但是因为子弹让他偏离了原本的瞄准位置,我只听到耳边「嗖」地一声,然后是什么东西扎进墙壁的声音。
「啊……」他往后退了一步,咚地一一屁股坐在地上,弩砸到一边,两只胳膊肘撑着地,鲜血从嘴里像自来水般不断地流出来。
与此同时,我的脖子右侧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我用手一摸,黏黏的,拿到眼前一看,一手的鲜红。
「咳——咔」
我可能打中他的胃了,食道倒流回的血把他呛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他一脸惊恐、愤怒地望着我,缓缓抬起右手,指着我:
「魔……鬼……」
我喘着粗气,心跳快有一百二十下,脖子上流下冷汗,流到伤口上痛得我咬牙切齿直想骂娘。
「上帝……」
他因为只用左手撑着身体,整个身子朝左倾斜。突然左手没了力气,他倒向左边,但眼睛依然直直地盯着我。
「会让你……」
他说一个字都很费力,好像那个字是卡在喉咙里了一样。
「……下地狱……」
话音刚落,他的全身一颤,随即像故障死机了的机器一样,不动了。那双充满惊恐和愤怒的眼睛也马上失去了神态。他的一切都停止了,他好像成为了和手里的弩一样的一个物体。只有遵从物理定律的血液在地板上不断扩大面积,渗进有些年头的地板。
我把按着伤口的左手放下来,两腿一软,往后一倒,倒在擦得干干净净的牛皮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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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掏出刚捡到的手枪,右臂被牵拉着又是一阵痛。
「叶!」
刚才的一枪是叶开的,我听得很清楚。
是遇到僵尸了吗?为什么只开一枪?因为只有一只,还是……
虽然他让我乖乖待在这儿,但是我现在必须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穿过便利店,朝那几座房子走去。
「靠……」
这些植物上又尖又细的树枝把我的腿划了好几条血痕出来。不痛,反而很痒。
我赶到最近的那间房子,看到门口的场景。
一个人侧倒在门口的血泊中,手边是一只弩。
发生什么了!?
我顾不上那么多,踩过那滩血,用左肩撞开门冲了进去。「叶苇——」
话音未落,我看见叶正坐在正对着我的一张沙发上,垂着头,左手拿着一张毛巾捂着脖子。
「叶,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一句话都不说。
「叶……你怎么了?」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想蹲下来。
他抬起头,双目无神,好像刚见到了世界末日。
「叶……」
他看着我,几秒钟之后,无神的双眼终于和整张脸一起崩溃:
「我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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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人了……」
他反复地念着这句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用左手环抱住他。可是他身形比我大,我的手臂绕了大半圈,都还差一点才摸到他的腰。
「没事的,叶,没关系的。我知道叶不会故意去做这种事情的……」
「我是防卫过当吗?不……我是故意杀人……我是真的有那么一点想杀死他,因为那样我才能活……」
我知道,杀人会让一个普通人崩溃。那不仅有夺走别人生命的罪恶感,还有将背负罪名,遭到法律惩处的畏惧。
现在这个世界,法律只是一纸空文。他崩溃的理由也许还有一个……
良知。我想应该是良知。
我相信叶不是坏人,不会以杀戮为乐趣。不然,他就不会救我那么多次。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因为人和月之民长得都一个样,和月兔也只差一对用作通讯器的耳朵。所以当我看见门口那具尸体时,我也很害怕。
等叶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之后,我才去问他事情的经过。
「……然后我就开枪了。」叶用僵硬的语气说道。「我差点也死掉,那一箭只要再往左偏一厘米——我绝对,一定,必死无疑。」
我又看了一眼那具尸体。「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叶沉默了一会儿,说:「把这里有用的东西全部拿走。」
「可是——」
「人已经死了,现在做什么都无事于补。去,把这间房子搜个底朝天。既然有人居住,那么这里肯定有很多食物药品。」
「叶,」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死去的那个男人,「我们——是不是在犯罪?」
「我们一直都在犯罪……只不过这次运气差了点,被发现了。去吧,冰箱里面拿点东西出来……」
见我还没有动,他又喊了一遍:「快点去啊。他已经死了!」
我哦了两声,踉跄着跑进厨房。
.
叶苇航一点也没有说错,这间房子里储存着很多东西,足够我们两个人用上好几天。我既感到高兴,又觉得难过。我们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杀害了一个人。
或许他说的是正确的。我们一直都在罪恶的道路上前行着,只不过有的人走得更远,而且乐此不疲。
我在卧室里找到了一个背包,足够装下我们到达下一个目的地的所需要的物资。当我回到客厅时,发现叶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后院。
他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桶。
「叶,你的——没事吧?」我指着自己的脖子示意他还没处理伤口。
「一会儿再说。」
「我找到了一些药和绷带,给你包扎一下好吗?」
「先等一会儿。」叶苇航说着,走到我刚出来的卧室门口,把桶里的液体倒在地板上。
「这是——」我一下就闻到了刺鼻的,让我头晕的气味。
「汽油。」叶苇航在卧室里走了一圈,汽油也在地上倒了一圈。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叶,难道你要——」
他露出自嘲般的惨笑,「我刚刚已经想通了,既然不用接受惩罚,那我也没什么好忏悔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我杀人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游戏?」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几分钟内他就把整整一桶汽油浇满了整座房子的地板。「出去,门外等我。」他手一挥,命令我出去。
他边倾倒着桶边往门口退。汽油在地板上划出一条线,划过那具尸体,划过地板上的血迹,和血溶为一体,然后诡异地,红色的液体却浮到了透明的液体上面。只听见「咣当」一声,铁皮油桶被他扔到台阶上。
「哧」叶擦燃了一根火柴。但是他没有马上把火柴丢到汽油里,而是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
「喂,我问你,你是想当个饿死的天使,还是活着的魔鬼?」
不等我回答,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又慢悠悠地吐了出来。
「我还是当个魔鬼算了。」他自问自答道。
我看见他伸出手,手指一弹,带着火星的半截烟飞了出去,烟草点燃时冒出的橘红色火焰在空中划着圆圈。烟头落地的一瞬间,一条火蛇从它落地的位置诞生;短短零点几秒钟,火蛇的头尾延长了数米,爬到了尸体的身上,点燃了衣服;火焰舔舐着地板、橱柜、窗帘,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被它吞噬,逐渐地,火蛇变成火龙,又变成火兽,烧得门窗噼里啪啦。
黑色的浓烟应声而起,飘向晴朗的天空。
「叶,万一树林被点燃了怎么办?那可是森林大火啊,你想害死更多无辜的人吗?」
「别大惊小怪的。先不说这周围的草不是枯草——房子周围的草都被除过,最近一颗树还在后面十几米,邻近的房屋也有五六米,这种火势还烧不到那个地方。」叶看着眼前的场景,仿佛在看一件艺术品。
火焰从窗户呼呼地冒出,像是被囚禁的人迫切想要挣脱到外面一样。
「我们走吧。再过会儿房子就会烧塌的。」他伸手拿过我提着的包,背在自己背上。我看见他脖子上两三公分长的那道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凝固了,看上去像是长了另一张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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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我原本心想,杀人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做会比较好,因为我不是人类,我杀人就好比人杀兔子一样,不会害怕。
但是我们两个像是对调了一般,他的情绪已经毫无波动,而我脑子里整个是那个男人的尸体。他的眼睛还睁着,到死,到被烧成灰烬都睁着。
叶苇航在背包里拿出一包饼干,一片片地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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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当我自以为懂人类了的时候,人类的行为总能否定我的这种以为,并当着我的面上演更为匪夷所思的,更能刷新我对人类认知的荒诞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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