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敌袭

并非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时刻。从卡德尔开始用谎言编织这张假面开始，他就想到了，必然有一天谎言会暴露，假面会崩碎。

一度他心存侥幸，或许是朋友们和有趣的学院生活让他动摇了。他竟然觉得这样温暖又愉快的日子能持续下去，持续很久。不管是瞭望台上那个温暖的拥抱，又或者驿站那晚的青涩的吻，卡德尔甚至不惜用更多谎言去维系这些源自谎言的东西。

只是，这一天突然就来了，毫无预兆，在这样一趟旅途中，让他猝不及防。

沉默了许久，两人之间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预想之中的慌乱、央求与道歉，并没有到来。

红发少女看着卡德尔一丝表情也没有的侧脸，心中的愤怒尚未消失，可是不安却越来越强了……

少女心想，错的明明是卡德尔。

和那女孩做了那样的事情，背着我，还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谎言。

对啦，艾琳娜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他做出些太冲动的事，或许只是偶然，一定是那只狐狸精的错。

但是，卡德尔也应该道歉……要是卡德尔道歉的话，说不定我会愿意原谅他。对，只要一道歉，就上去揍他一顿，把他的脸打肿，然后原谅他……唔，好像太过了，可是不打他的话，这家伙一定不会长记性吧，还会觉得自己很好骗，炮制出一个又一个谎言来糊弄自己吧？

对，要教训这家伙一顿，少女心想。

“米莉尔。”

嘶哑干涩的声音，没有一丝生气。

骑士少年终于转过头来，可是米莉尔看到他的脸，却心中一惊，这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啊——

少年的脸上没有惊惶、讨好的表情，也没有平时的开朗和狡黠。脸颊僵硬，令她联想到出现裂纹的古旧石膏头像。毫无活力的眼中闪烁着什么东西，可那眼神是如此陌生，似乎带着极大的重量。悲痛，沉重，还有决意吗——米莉尔难以想象，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卡德尔。她一瞬间甚至有种错觉，觉得卡德尔的面孔破碎了，残破凄惨的面具一样粘在脸上。

不，这不是她认识的卡德尔！

而且，这一刻少女忽然预感到了，接下来卡德尔嘴中吐露的话将是极为可怕……让她的心都颤抖起来。相比之下，她之前愤怒和失落甚至都无足轻重！

不行，不可以说——

少女赶忙开口抢先：“卡德尔其实我……我也不是非要你道歉啦。可是我真的，不希望卡德尔欺骗我。”

“……”

心中焦灼起来，少女努力地用并不利索的语言诉说：

“我总是相信卡德尔的。可是……卡德尔明明没有真正相信我，还编造谎话说很信任我。呐，还记得吗，在清溪镇的那个瞭望台上的那一晚。卡德尔明明知道我的心意的！却总是在骗我，还觉得我很好骗……在卡德尔眼里，我到底……”

是的，是最重要的人，所以才一直撒谎呢。可是用谎言维系的关系终有一天会随着谎言破灭而消散——或许还会深深地伤到对方。几天前的那个谎，不仅让艾琳娜看破，而且还伤到了其他的人。

后果就在眼前。

“抱歉。”卡德尔只说了这一句。没有语气，也没有后续。

米莉尔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着。卡德尔的语气和表情令她震惊，她感觉到了那种味道，那种味道带来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一大桶水从头淋下，让少女动惮不得，惊恐不已！浑身的毛孔都倒立起来了——

他到底在为什么道歉呢，是因为背着自己和艾琳娜偷偷摸摸地做了什么不知羞耻的事，还是撒谎欺骗自己？

不，恐怕不是这些，不止是这些……

那是……那种味道是——终结。

卡德尔那裹挟着无数不明思绪的决意融化在了两个字里，他在说：“抱歉，我欺骗了你。所以从今以后……”

完了。

我们的关系完了。

怎么会这样？到底哪里错了！？

米莉尔大小姐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多彩的颜色变成了黑白，无数裂纹飞速地拓向大地与天空！

慌不择言的大小姐极力想挽回：“等等，卡德尔……我并不是非要……”

可是卡德尔却带马后退了一步。

哦，是的，卡德尔的那张脸上带着巨大的歉意，似乎表情和眼神都在向红发少女道歉，可这不是她想要的，不需要这样沉重的道歉！宁可不要！

可他远离了米莉尔，就要离去。

到底哪里搞错了！只因为她道破了卡德尔和艾琳娜的事情？还是因为她非要卡德尔为自己撒的谎道歉呢？

为什么事情变成这样子？

“不，卡德尔，你不需要道歉的！是我……”

少女惊恐地想用手指揽住正在坍塌的大地，做最后的挣扎。和别的漂亮女孩子滚床单就算了，一直骗我也算了，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你不要离我而去啊！

特丽丝的话响彻在耳畔。

好吧，你和艾琳娜怎么样，我都接受好啦！哪怕你要和别的女孩子谈恋爱，只是我在多管闲事搅局，也请你别这样惩罚我呀！

终于，少年的表情起了变化。

奏效了？

“谢谢你，米莉尔。”他露出了熟悉的笑容。一瞬间，他又变成以前米莉尔所熟悉的少年了。安下心来，可是下一瞬间，她的心就几乎停跳。

那眼神中充满了怀念，信任，甚至还有怜爱，如果是以前，会让米莉尔兴奋又喜悦。卡德尔极少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哪怕她有时候故意做出些暧昧的身体接触的举动，或者言语上的挑逗，卡德尔也总是一副看笨蛋的样子，敷衍地夸她两句。

这个时刻，少年终于流露出了她希望看到的眼神。

可是那道谢，让少女绝望了。

敏锐的红发少女立刻明白了，是的，这是……

道别。

世界彻底崩裂了，米莉尔觉得自己和天空大地一起碎裂，落到了无边的黑暗中，而卡德尔的那张有些陌生的脸正在视野尽头变得越来越远。

忽然，紫色的信号箭带着凄厉的响声升起在原野上——这是敌袭的信号！

而且是基德他发出的最高级别警戒。

卡德尔叹了口气，像是把所有的思绪与纠结都吐露出来，连同那些不舍和怀念。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意在胸中激荡。终于要结束了，这一切。

呵，这一记信号箭来得太是时候了。

那么，就这样吧！

忽然觉得轻松了。

不必在维系那些虚假的谎言，不必在去用谎言修补谎言织成的面具。今后，只需和肆意地用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就好了……

不论如何，自己还是他们的队长，或许亲密信任的关系已经荡然无存，但他还有保护他们的责任。这些曾经重视他的人，他依然重视他们，不愿他们受到伤害。

现在自己还能做到的唯一事情，至少要做好。

如果要解散队伍，至少也要安全抵达艾斯塔尼亚再说。

卡德尔一振缰绳，催动马匹奔跑起来。

跑了一会，卡德尔勒住缰绳，在马上回望——

红发少女依然是泫然欲泣的样子，在那片土丘上凝视着自己，身影在渐渐暗淡的暮光中孤零零的，那一头鲜亮的红发在晚风中清扬。

即便知道了自己撒下的谎言，看到面具的毁灭，她依然想要挽留心中原本的那个卡德尔呢。甚至不必他说出道歉的话来。说不定，哪怕卡德尔告诉她真相她也会试着接受吧，真是个善良又可爱的女孩子。

其实他还是很喜欢这丫头的。

只不过，现在能做的也只是保护她不受伤害罢了……作为队长，这是最后能做的事。

卡德尔一夹马肚子，飞驰向骚动的车队。

“卡德尔！”艾琳娜和特丽丝也看到了信号，骑着马从哨位上飞奔回来。可是看到卡德尔的脸色却被吓到了。

“穿上铠甲，准备战斗。”卡德尔用尽可能平常的语气说，“我去和基德还有团长讨论战况。你们随时做好准备。”

“那个卡德尔，米莉尔同学她怎么了……该不会有什么。”特丽丝心有愧疚，两人都能在这里看到红发少女还骑着马，呆然立在远处的土丘顶上。而卡德尔的样子则更是古怪。

“……发生什么了吗？”艾琳娜迎上卡德尔的目光，却不由得一颤，不敢与他对视。

“先处理好战况。其余事之后再说。”甩下这一句话，卡德尔就钻进了车队里。

两位少女对视一眼，都露出担忧的神色来。或许是因为战况紧急，但是卡德尔在之前的战斗中，即便面临再危险的情势，也总是沉着冷静，不露声色地掌握着形势。对待她们，也更像对朋友而不是部下。

可是现在……

“大人，基德大人让我来通知您，敌人在五公里以外，人数大概是三十人。全是骑兵。”佣兵团长紧张地来报告。

这里商队的头目和佣兵们围成了一个圈，几个在车队戒备的剑士被召集至此，众人脸色不善。

杰斯的佣兵团虽然实战经验丰富，但佣兵的任务大多是对付魔兽、山贼之类，卡德尔一看便知，骑士只有剑，既没有骑枪也不带弓，而步兵又缺乏长兵器，用处不大。这支佣兵的历史他并不清楚，但显然很少对抗马贼和骑兵。

旁边是急的直搓手的商队头领希尔曼，还有其它几个商队的组织者。他们都脸色发白，眼巴巴地看着卡德尔。

“杰斯团长，你属下的那几个骑士都召集起来，如果还在放哨立刻回来，在这里待命！弩手也全部召回车队里。弗里曼先生，你立刻把车队围成两个同心圆，里面一圈，外面一圈。篷车的壁对外！不能战斗的人员配置在里圈，让他们躲到车棚里。青壮年所有人都要拿起武器。都听清楚了？！”

“那个，卡德尔大人……三十人的队伍，该不会是灰，灰精灵吧……”弗里曼盯着他，嘴里结结巴巴，希望卡德尔能给他一个否定的消息安心。

“这有待继续侦察。现在当务之急就是你立刻把阵型给我布置好！”卡德尔实话实说，然后指着那些干瞪眼瞎议论的商人说，“无关的人从这里出去！再让我看到，我可不客气了！杰斯、弗里曼你们留下，等我的消息。”

“那个……大人，我的弩手要如何配置在车队里？”

“这个等我回来再说！先让他们集合准备好武器。”

卡德尔几乎是吼着说完，然后立刻离开了这圈人，再度翻身上马，奔驰出去。

基德正在两公里外警戒。他的哨位距离车队比其它人更远。

卡德尔催动鞍下的达内特战马急速奔驰，很快就看到了正在小丘上警戒的基德。

“情况怎么样？我已经安排车队就地防御了。”

“没办法，车队目标太大了，又沿着商道移动，恐怕已经被发现。对方应该是马贼，三十多人，全是骑兵，而且移动速度很快，应该是才出来寻猎。照这个架势，二十分钟以内他们就会接近到一公里的距离。”基德飞速说完，忽然看了卡德尔一眼。

“……怎么了？”

基德金色的眉毛扬起来：“米莉尔她又……不，你自己这是怎么了？别跟我装傻！”

在好友刺人的目光下，卡德尔说：“嗯，的确是……出了点事。不过现在没时间管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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