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棠仍旧回避沈明的问题,可在沈明看来,她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地表明了答案,心下震惊之余,不禁钦佩这位年轻、却心境沉稳的太后。
“你说说看,此人现在何处,姓甚名谁?”
“她就在洛京城。”沈明答道,“关于她的身份,微臣只知道,她是昭皇帝的嫡系血脉,壬戌年生大海水命,今年,整好十九岁。臣推算,此人应是一位帝姬。太后。”
“帝姬?”上官棠大惊失色,虽说历史上出现过女皇帝,在皇帝年幼时,皇后、太后等临朝称制、发号施令者更是层出不穷,但听到那位天命选中的继承人是名女性,她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此事你还对谁说过?”上官棠收敛情绪,问道。
“微臣只对太后一人说起此事。”沈明恭敬地回答。
“沈大人,你记住。”上官棠告诫道,“你今天说过的话,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说漏一个字,你就是大楚的罪人。”
“微臣明白,微臣告退。”
沈明离开后,太傅走进来,上官棠把沈明的意思说给他听。
方才,太傅若想留下来旁听,其实没有人能够违背他。他之所以遵从太后的命令,无非为了两个字“立威”。历史上还从未有过这般年轻的太后,可她上官棠既然坐上了太后的位置,她就必须像历史上那些摄政太后一样,树立起太后的权威,辅佐年幼的皇帝。
而太傅既是朝廷的大臣,当朝宰辅。又是太后的祖父,皇亲国戚。
像他这般位高权重者,都能君臣恪守礼制,严格遵照太后的旨意行事,文武百官谁还敢轻视太后年轻、谁又敢不从呢?
太傅背着双手,踱步沉吟许久,说道:“刘思皇后育有二男三女,戾太子一家皆在那场动乱中丧生,次子中山王受孝康皇帝猜忌,郁郁寡欢而薨,未遗下一儿半女。三位帝姬里面,而今仅有祈福长帝姬尚在人世,终年在九玄观修行,算一算年纪,她今年应该三十有二了吧。刘思皇后薨了之后,孝昭皇帝未再立后。难不成,沈明所指,是祈福长帝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接连摇头否定自己的答案。
“祈福长帝姬怎么了?”上官棠疑问道。
“她……唉……”太傅重重的叹气,“因为思念枉死的兄弟姐妹,以及饮鸠自尽的母亲,早年,她终日以泪洗面,已经就哭瞎了眼睛啊。前年,老臣到九玄观,见到了她,她确实目不能视,走路都要人搀扶。你说说,这可能吗?”他顿了下,以手抚须,继续说道,“依老臣看,定是这沈明疯了,神志不清,跑这儿来说一通胡话,老臣回头,定将其严惩!”
上官棠凝眉深思,太傅的忧虑不无道理,且不说祈福是女子的身份,即便是男人,如果眼睛看不见,如何阅读奏章,料理朝政?
“不知太傅是否听说一个传闻?”太后转而问道。
“哦?”太傅疑惑地望着她。
太后于是往下说:“就是……刘太子有子嗣尚在人世。”
太傅目光怔住,奇道:“竟有这事?”
“我是听一个去年进宫的宫女说的,”上官棠说,“据她交代,她的父亲是江南某地的地方官吏,曾是刘太子的门客,只不过,他和刘太子的理念相左,后被逐出东宫,到地方当一名小吏,这才因祸得福,免受牵连。那名宫女说,他父亲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位和当年文妃(太子妃)样貌颇为相似的少女。我看过相关记录,文妃临盆那日,为了迎接第一个皇孙的诞生,孝昭皇帝和刘思皇后驾临东宫,孝昭皇帝还是第一个抱孙女儿的,并给她取名‘毓灵’,毓秀钟灵之意。未及周岁,便在天元殿,当着众朝臣的面,册封其为穆仪帝姬,食邑凤翔府三千户。一般的亲王都没这般恩宠,足可见孝昭皇帝对毓灵的宠爱。如果我没有算错,孝昭皇帝唯一的皇孙女,穆仪帝姬,今年正好十九岁。”
“当年,老臣是参与审理太子谋反一案的官员之一。”太傅沉吟道,“老臣记得,确有一名女婴死在了天牢里,被当成穆仪帝姬安葬,后来,随着太子一案平凡,穆仪帝姬的陵墓转移至思陵。那名官员是谁?应速速召其进京,此事非同小可,老臣要和他面谈。”
“我并未仔细询问,还是叫当事人过来吧。”上官棠旋即差人把那名宫女找来。
宫女苏萱一颗心惴惴不安地走向那座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的寝宫,尽管她事先想塞银子给传话的太监,好探探口风,心里也好有点准备。可今天不仅天象诡异,就连这贪婪成性的太监也改了性似的,既不收钱,也不通气。
苏萱好不惶恐。
上次说悄悄话被太后抓到,被痛斥了一顿后,还被罚到浣衣局做苦力,现在还腰酸背痛呢!
然后她就严于律己,再也不敢乱嚼舌根,这次,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她觉得今夜的风格外寒冷。
她没有料到的是,太后今日的态度似乎比较温和,居然让她站起来说话。
听到太后询提起她议论的那件事,又问起他父亲的姓名,苏萱忙不迭跪下求饶:“太后,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乱说话,不关家父的事,太后要罚,就惩罚奴婢吧——”
“我还没说什么,你急什么!”上官棠怒道,“你若再这样胡闹,你就继续在浣衣局呆着吧!”
苏萱并不愚笨,太后言外之意,不就告诉她不用再到浣衣局受罪了吗?
她连忙磕头谢恩,随后娓娓说道:“家父苏典,是嘉陵县主簿,三年前,奴婢记得,那是在四月下旬,爹爹回家时,神色十分怪异,不及奴婢细问,他便将看到的人和当年的太子妃相像之事说了出来。而且,他还派了人偷偷跟着那位姑娘,看到她出城,走进城西的大户人家——梅家庄,梅家的下人说那是梅家的小小姐,叫灵儿。知道她是梅家的小姐后,爹爹只当巧合,没有继续追查这件事。大概在五月初,朝廷的海捕文书发到嘉陵,好像是说灵儿伙同一位青楼女子杀害了右卫将军朱林之子,她们两个在刑场上死里逃生,朝廷悬赏十万两白银缉拿逃犯。可是,直到奴婢离家那天,还看到那两张海捕文书贴在城墙上,似乎一直没能抓捕她们。以上,就是奴婢知道的全部。”
“从现在开始,你就在仙居殿当差。”
苏萱再拜:“谢太后恩典。”
“行了,你下去吧。”
“当年的洛京县令是张贺,”太傅沉声道,“他一向和戾太子交往密切,由于他恪尽职守、公正严明,无人能够挑出毛病,将他和戾太子谋反一案牵扯到一块去。在戾太子的死党中,他是少有的几个存活下来的人之一,他当时掌管着洛京城的刑狱,如果说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天牢里死去的女婴的真实身份,老臣断定,那个人就是张贺,苏典还是次要的。老臣以为,不管沈明所言是否可信,穆仪帝姬的生死,必须马上查清。”
“那就依太傅所言,”上官棠说,“张大人那边,就有劳太傅多多费心了。”
太傅起身道:“天色不早,老臣告退。”
上官棠本想眯一会儿,不料实在是太困了,竟在坐榻上睡着了。
太傅离开皇宫,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赶到张贺的府邸。
此时已是深夜。
被下人唤醒,得知太傅大人到访,张贺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快步走向客厅。
张贺心里很清楚,这位老大人绝不会平白无故来找自己,在政务上,他们并无太大交集,因此,他跨过门槛,不及入座,便开门见山道:“太傅大人深夜到访,下官惶恐,不知出了何事?”
“张大人,打搅你清梦,老夫也是万不得已啊。”太傅沉着脸道,“这闲话就不说了,我只向你问一个人。”
“什么人?”
“穆仪帝姬,她还活着?”太傅那饱经沧桑的睿智双眼,正死死盯着张贺。
“既然是太傅大人问起,”张贺缓缓坐下,说道,“下官只能实话实说,穆仪帝姬……她确实没死。不知太傅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事来?”
“张大人,这天,已经变了啊。”太傅意味深长的说道,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遂向张贺告辞。
次日,宫里传出消息,皇帝驾崩。
亲王百官皆身穿丧服上朝,天元殿已经设成了灵堂,一片缟素,正中宝床上停放着大行皇帝的灵柩。
接连两位皇帝无嗣而崩,以及昨日诡异的天象,都让大臣们心中充满了彷徨和不安。
大行皇帝的生母,皇太妃此时正恸哭不止,都说当皇帝是无上的尊荣,可对他们母子来说,福没享到,灾祸却已经无情地降临了。
皇太妃无疑是这满殿的人里面最可怜之人,她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她不像上官太后,背后有强大的外戚,无论谁当皇帝,太后,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后。
而她的后半生,将在这冰冷的禁宫中,无人问津,直到老死。
她今年,不过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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