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嫁祸

行政楼的爆炸并不太大，但也十分触目惊心。华丽风格的窗户后面不时冒出红色和黄色的火光，中间的圆顶也被烧穿了，腾起一股股浓烟。

一般杨少将到这栋大楼不是为了视察工作，只是寻常社交。他贵宾总是他的政治伙伴，或者白宫和联合国里的精英。反正有纳税人出钱，等到几天的悠闲假日画上句点，大家都能玩得尽兴而归。对杨少将忠心耿耿的茎道修一郎只需要招待好这位趾高气昂的少将和他烂醉如泥的宾客们就好。

此时浸湿的灰烬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杨少将一副养尊处优、怒不可遏的样子，和随从走过烧焦的木梁，留下一个个泥泞的脚印。发生了这样的事，GHQ的大部分官员都到了，唐•伊戈尔曼上校、达利鲁、罗温、莫兰特、嘘界，甚至是已经被暂时停职的茎道修一郎。

“葬仪社的那些恐怖I分子，真是太猖狂了！”

杨少将粗糙的眉棱令人生畏，灼灼的眼神充满威势，他的身体因狂怒而剧烈地颤抖着。他是GHQ的最高长官，可谓真正的独裁者。随便打发走一两个高级将领，或者让治国方针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都要视他心情好坏而定。而他无须说一个字，仅仅凭借他严厉、专横的脸色以及他那多皱的手指做出的断然手势，就能办妥这一切。不过GHQ官员们私下对他的评价还不算坏，因为他对欲望的表现很直白，这点还真不容易做到。GHQ上下都知道最高长官杨少将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入白宫，虽然这个理想和统治日本一比似乎不值一提，但仔细一想就能明白，杨少将统治日本已经有不短的时间，该捞好处的好处捞得差不多了，日本这个烂摊子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了，何况不少人都知道日本被消灭是迟早的事。在日本，杨少将算是知悉内幕的人，却也老在可怜地努力弄清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是个狂暴、无畏的欺软怕硬之人，希望能通过统治日本镇压反抗来给那些真真正正的大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

听到杨少将的话之后，官员们也群情激昂，义愤填膺起来，争先恐后地表示必须对葬仪社的暴徒予以最强烈的谴责，必须尽快缉捕凶犯，让施暴者付出应有的法律代价。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在茎道修一郎那里碰了钉子的缘故，莫兰特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像剧院里的观众，而这些大人物都像演员。所有这一切都很刻意，虽然大家的恨意很像真的，但最后的爆发，是为了他们这群人自身的利益而进行的一场表演。

GHQ和葬仪社都一直在寻求外国政府的支持，然而收获寥寥无几，欧美国家，包括日本近邻，他们并不愿意日本复兴，所以不管是对于有极大可能改变日本命运的葬仪社，还是用强权统治日本的GHQ，他们都持观望态度，甚至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但这一次袭击不同，行政楼是各个国家公务人员办公的场所，这个地方被袭击是连最冷漠的旁观者都无法容忍的事情，哪怕他们对GHQ再看不顺眼，也不得不对GHQ援助一些物资做做表面功夫。

“各位长官，我们的安全检修人员已经检查过，这次的爆炸是由于集能系统的散热设备故障引起的。”大楼安全的安保总管说。

“一定是那些该死的葬仪社暴徒。”唐情绪激昂，目光充满肃杀的敌意。

茎道说：“这栋楼里一定有葬仪社的人混进来过。”

“我也是这么想的。”杨少将说，“原本我觉得葬仪社这个恐怖团伙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但现在看来，不少人都相信了他们的鬼话，相信到足以将自己的生命献给这种虚伪的事业。”

茎道修一郎耸了耸肩：“似乎在这个组织的历史中，有个非常具有魅力和公信力的头目编了一个很好的谎话，于是就连看上去应该有头脑的人都抛弃了一切理性，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个谎言中去了，看来我们必须申请援助，把他们彻底消灭。”

茎道的眼睛讨好地朝杨少将的方向转来转去。

此时安保总管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儿，谦恭地说：“从检修结果来看，我只能说，这次事故是意外的可能性更大。”

“胡说！”杨少将吼道，“这一定是早就计划好的。”

莫兰特发现，他们都打算不顾事实，变着法子要把罪名扣在葬仪社头上。一张张躲藏在面具底下的脸孔，发表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陈腔滥调，到最后甚至无人怀疑这些话是假的了。

安保总管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个娇俏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看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把这栋楼里的可疑分子都抓起来严加审讯，而不是为那些恐怖I分子开脱。”

那女人很妩媚，穿着白色的制服，下身穿灰色短裙。头发略显淡金色，秀发在齐肩的地方向内鬈曲着，长短恰到好处，既不乏性感，又让人感到她的聪颖过人。

她是杨少将的秘书艾米莉。杨少将认为美丽的秘书从来都是为他阳刚、威武的体魄增辉的，为他老练的英雄气概增添一些铁血柔情，这一点可以明显胜过想要进入白宫的所有与他竞争的军官。不过谁知道他哪来的自信呢？

至少他的儿子达利鲁每次看到艾米莉都是一副厌恶透顶的表情。

按理说这里轮不到一个女秘书插嘴，她更没资格对安保总管颐指气使。

要是杨少将没有在和这位秘书睡觉，安保总管当然有理由勃然大怒；可惜事实相反，他只好逼着自己宽宏大量地笑了笑，退到一边去了。

莫兰特意识到，这次意外爆炸正是GHQ一直在找的导火索。他们不想听到爆炸是故障造成的说法。他们希望这是葬仪社的阴谋，以便得到更多援助。

茎道嫌恶地看着鞋上的泥泞：“杨少将，需不需要我们抗体与GHQ合作，一起排查可疑分子，把他们通通抓住。”

杨少将手一挥：“这件事就交给你们抗体了，我们GHQ还要处理请求援助的事。”

“遵命，长官，”茎道露出忠厚的笑容，“虽然我已经被停职了，但是我会吩咐下属办好工作的，绝不会影响到援助的事。”

“算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就先恢复原来的职责吧，这可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先斩后奏拿走了起源之石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今后再有这种事，可别怪我按规定处置你。”杨少将说。

茎道感激涕零、万分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这副德行让杨少将十分得意。

杨少将对杰出的看法，就是做一件事情至少要跟他这个年纪、做事比较突出的所有人做得一样好。一方面，有成千上万他这个年纪或者比他年长的人都没有得到过作为一个地区最高首长的荣誉，这让他对自己非凡的才能颇有点虚幻的得意；另一方面，也有他这个年纪或者比他年轻的人真正掌握着一些权利或者拥有切实的地位，这又使他产生一种痛苦的失败感。

因此他随时摇摆于极度的苦恼与兴奋之间，时而将胜利的辉煌倍增到荒谬的地步，时而又把挫败的严重性夸张到悲惨的境地。

时间接近中午，茎道修一郎在办公桌后的转椅里满满当当地坐下来。恢复职务让他心情还不错，虽然茎道满脑子想的都是引发第二次失落的圣诞，并不在乎局长这个位子，但有了权力，很多事情会更好办。

“您是要把我调去涩谷研究所是吗，局长？”

莫兰特颇为苍白的长方脸带着愁闷的表情。他早就猜到上次的对话后，茎道或许会找机会降他的职，但没想到茎道会直接将他调离虚空研究所，去涩谷研究所相当于是变相的流放，研究的方向完全不同，这意味着他此生大概再也无法在启示录病毒领域搞出什么名堂了。

“没错，莫兰特老弟。”茎道回答道，见莫兰特露出郁闷的神情，他父亲般地咯咯笑了起来，“坦率地说，我对此并不觉得惋惜。你在虚空研究所是副局长，到了涩谷研究所也还是副局长，地位不变。而且涩谷研究的待遇很不错，仪器也和这里不相上下，我想，他们的研究领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在那里也会得到更好的发展。”

莫兰特一边听茎道的说辞，一边在心里组织婉拒的话，使之成为语法完整的句子。暗暗练习、调整好多次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开口。

这时，茎道也一改严肃的态度，温和地说：“去涩谷研究所工作，会得到政府支持，而且不会再引发危及国家安全的疑惧，这样不好吗？”

莫兰特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数秒。他能意识到那个本该搏动而没有搏动的瞬间产生的空隙。接着，恐惧迅速涌入这空隙。

“您，您的意思是说，我留在这里会被怀疑危害国家安全？”

“老弟，你也知道我要负责调查可疑分子，这件事可是事关重大，我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呀。并不是针对你，每个人都有或大或小的嫌疑。”

莫兰特的目光变得凝重呆滞，他内心正忧郁地做着斗争。他想研究启示录病毒，真心实意地想研制出有价值的东西，但还没做好为此丧命的准备。如果再敢和茎道唱反调，他说不定真的会被扣上“可疑分子”的帽子。

八月底的朝阳热气蒸腾，阳光冲破云层，洒向广褒大地，走廊里一丝微风也没有。莫兰特悄无声息地走出茎道局长的办公室。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虚空研究所的副局长，而是涩谷研究所的副局长了，就算不甘心，他也不得不服从茎道的安排。时至今日他仍然认为自己对疫苗研究的建议是正确的，但面对一个更加强势的人物的反对，他就只有败得一塌糊涂的份。

沮丧地走着，他突然看到嘘界迎面走来。

“副局长啊，你好你好。”嘘界皮笑肉不笑地说。

莫兰特对嘘界有种莫名的反感，嘘界那粗率唐突、冷嘲热讽的言词和精明世故、玩世不恭的目光使他厌恶甚至恐惧，除了偶然间的目光相遇，他从来没有勇气直视嘘界的眼睛，因此他和嘘界交谈时，注意力便不可避免地集中在嘘界手机上的小丑挂件上。

嘘界毫无热情地笑了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暗自得意的恶作剧神色。

“茎道局长找你，是不是要把你调走了，调到哪里呀？”

“涩谷。”莫兰特没好气地回答。

“我猜也是涩谷，养老研究所嘛。”嘘界仿佛为自己的直觉陶醉了，轻蔑地笑起来，“我很高兴没听到你说什么抱怨话。如果你需要什么好让感觉舒适些，就告诉我们。我们都希望你在那里过得愉快，顺带一提，我现在是虚空研究所的副局长了。”

莫兰特气得七窍生烟，僵硬地说了句“谢谢”之后就阴着脸走了。

嘘界笑嘻嘻地闲荡进茎道的办公室，换了一脸毕恭毕敬又有点嘲弄的笑，无礼地靠在墙上。

“您还真是仁慈啊，依我看您要是看前副局长不顺眼，大可以把他当做可疑分子处理掉啊。”

“莫兰特干了好多年了，这样做的话堵不住闲言碎语。”茎道说。

“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追加一条指令，让涩谷研究所的人对莫兰特进行心理测评，到时候大家就会知道，莫兰特被调走是因为不适合这里的高强度工作。”

“高明高明。”嘘界击节赞叹。

“废话少说，抓捕可疑分子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嘘界带着点讽刺意味轻快而自信地说：“抓捕就抓捕喽，恐怖I分子咱们抓不住，抓可疑分子可就简单多了，有句话叫宁可错杀一千……什么来着？”

“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掉一个。”

“对，这可是您自己说的，那么我就按吩咐办事了。”嘘界潇洒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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