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时分,门上挂着的小铃铛难得响起。
「欢迎光临~」带着职业微笑的小拓迎了上去。还是第一次见他真正接待顾客的样子,无可挑剔的相貌笑脸配合动作,一看便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
这家伙认真起来的话还真不是盖的。
「呃——」
刚有这样的想法,下一刻看到服务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正在看甜点制作书的茉莉姐也似乎感觉到什么抬起头。
走进门的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冷淡的目光,一套休闲式灰色西装。从我身旁经过径直走向了坐着的茉莉姐。
「今天有点冷呐。」
「伊祁先生也有闲暇过来?」茉莉姐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问候的声音里也毫无波澜。
「你还是这么冷,绯月。」
叫做伊祁的男子作出一副失望的样子,将视线转向我,眼神发生了微妙变化。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和茉莉姐是什么关系,不过看得出这里的两人对他的到来并非抱有期待。
「嚯,又雇了一名男孩当服务生,果然还是偏好年纪轻的么?」男人勾起嘴角又重新打量着茉莉姐。
「……」
「雇用英俊帅气的年轻男人,总比雇个猥亵的中年大叔好吧!」靠在门边的小拓已经完全针锋相对,似乎又有些顾虑。
对方并未理会直接坐到了柜台前,视线没有再离开茉莉姐。
「我每次来访都会让气氛变得紧张,恐怕新来的服务生也不会知道本人就是JASMINE的赞助人了。」
茉莉姐将头偏向了一旁。
「今天的状态如何,最近有新作品了么?」自称赞助人的男人毫不在意的继续问道。
「与你无关。」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如此抵触,但不要忘记同生为艺术家才有的理想,被誉为天才少女画师出道的你,真该注视自己现在的摸样。奇才渐渐沦为一名平凡无奇的女人,曾经身上那种耀眼的光已寻不见,让人哀叹,三年来究竟是什么在让你劣化——」
「绘画不需要别人的命令和评价——」茉莉姐抿起嘴。
伊祁伸出手制止了:「迟来的叛逆期?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知道么,现在JASMINE在业内的名气比你想象中的要大——」
他摊开手:「不定期会有年轻充满自信的优秀画师携自满作造访这里,希望能将作品挂在这面墙上,虽然是作为一家咖啡店经营但,这里作为美术的温床已经具备,你——」
他的手伸向无法动弹的茉莉姐:「——只要还握着画笔一天,就无法拒绝这个邀请,无法拒绝内心真实的渴望!」
「请适可而止点!」我忍不住吼出声。
男人看了我一眼。
「——又变成这种局面,可爱的弟弟们很维护你,希望下次来到这里能够坐下来悠闲地享用一杯咖啡。」
说完没有停留,转身走出了JASMINE。
「茉莉姐,那个伊祁到底是什么人?JASMINE的赞助人到底?」
看着绘画墙出神的茉莉姐将目光转向我,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问题:「阿树为什么喜欢上绘画的呢?」
「诶?」回答不上来。
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开始跟着她学画了。
「我,因为有憧憬。」茉莉姐慢慢主动说出口。
「……」
那一点理由,碰巧我是知道的。
「十六岁那年生日,参观了一位画师的个人作品展,画展展现的是一个远离喧嚣的小镇,清丽的色调中民俗风充斥着每一处小镇角落,并非以绚烂的风景吸引目光。看着那位画师的画,仿佛自己也走在小镇的青木桥上,记得那次画展的主题名为『青漫小镇』,画展本身就是一个整体,每一笔都若在告诉大家世上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地方。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不仅仅单纯的喜欢绘画而画。」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怀恋。
「一年以后因为养父的关系破例被松秀艺术学院录取,而那位画师居然成为了我的导师,如愿以偿认识了他……呐,一幅画是否就如同创作者本人?不知不觉分不清自己是因为憧憬着画,还是那个人。为了更加接近,还是为了变得相似。」
手指捋过耳边鬓发,冷峻而美丽的双眸静静地看着我:「阿树,为什么后来也进入了这个学院?」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脑海一片空白,无法编造最完美的回答。
「我——喜欢画画,因为——」
调整了呼吸。
——喜欢注视你在画布前握笔时的神情。
「喜欢在画布前握住笔的那种感觉。」
「唔。」茉莉姐对我轻轻点头。
「阿树的追求不够浪漫啊~」
「——你怎么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黄毛插嘴吓了我一跳。
「过分了!本人一直在专心聆听两位名画师的心声,不知道绯月姐的老师是个怎样的男人,让人羡慕的家伙!」
我和茉莉姐同时沉默了。
「……伊祁莫也,这个男人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茉莉姐说出了让人无法相信的话。
竟将那种男人称为朋友。
还是克制住没有打岔。
「三年前出现在我的画展里,他是早一代的成名画师,对画技充满追求,和他一同探讨绘画的时光很愉快,当年来这个小镇也是听从了他的建议,这里是他的故乡……」
她讲到这里停顿了些许。
「这间咖啡店就是他设计的,他告诉我想要打造一个美术的伊甸园,营造出至纯净的氛围,作为真正的创建人,他希望我来培育这里。但随着时间他渐渐改变了,我能感到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注视着这里,或许是因为太过注视自己的理想,从根本上对眼前的现实失望了……毕竟对于大多数人,画始终只是用来装饰的工具。」
想来也是,我所认识的茉莉姐几乎没有可能自发开张经营一个这样的店,大概连最初的手续都理不清。
但从她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
这里其实已经被创建的人遗弃了。
之后茉莉姐再也没说一句话,一言不发的她看上去有些疲惫。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整个下午也没有顾客。
今天的营业提前结束了。
「预祝两位新年快乐,我该回去帮忙做除夕晚餐了,喂。」换上外套即将出门的小拓冲我招招手。
「怎么了?」我还是跟着他走出了咖啡店。
……
太阳不知不觉已经偏西。
「呼,不知道会不会答应。」
「怎么了阿树?」清脆的铃音还未消退,茉莉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啊,没什么,闲聊了一会儿。」我看着小拓远远离去的街道有些发愣。
其实根本不用他提醒。
「阿树。」
「唔?」
「……参加晚上的祭典吗?」
听到意外的提议不由得回过头。
「不知道今年的『新年祭』怎样?」
「茉莉姐……」
虽然说得很简洁但我明白,她的性格是不会主动提出这种提议的,理由不用猜都知道。
柔弱的斜阳铺满了整条街道,站在门前的茉莉姐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明亮的店牌边缘折射着些许耀眼的余晖,房屋的轮廓好像水润般处理过,共同融于了这幅橙色的画布之中。
正好和那名少年给我出的主意撞车了,让人不禁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他策划的。
只有这样偏远的小镇流传着保存完好的习俗,一年一度的过年这一天,镇民们相聚在一起举行新年祭典,对明天、今天和即将成为的昨天,怀着期待、祝福和缅怀。
约定好汇合时间后我先返回了公寓。就算是茉莉姐,对于第一次接到异性邀请心里也有点意味不明的期待,不过一再告诉自己那可是茉莉姐。
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以致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傍晚时分善解人意的天空放晴了,少有地褪去了冬日的严寒,落山的夕阳在天空中残留着柳橙色到紫罗兰色的阶梯,晚霞层层堆砌着,又像突然倒塌的融雪在天边蔓延。
「真像一副油画。」
或许这个颜色在这个时间里能够映上画布。
我刚穿过公园远远的就看见了站在JASMINE门口的茉莉姐,她背着双手呆呆看着街道前方,不时唇中呼出白气暖暖手心,偶尔会伸出手摆弄刘海。
出乎意料换上外出服饰,玄青色过膝褶裙配裤袜,上身一件丁香色毛衣,裹着那件石榴红披肩,有些发愣的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茉莉姐——」有些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从身后叫了她。
「阿树!」
「有!」没想到从背后接近让她的反应有些过大。
「……第一次穿,这套——之前的生日,因为小茜执意要买的——还没对你提起过,小茜就是小拓的女朋友,他们住在一起。」
她将一连串突兀的话题倾倒完,突然又像屏住呼吸一样盯着我。即使听到不得了的信息我也无暇惊讶。
「哦哦……很、很合身的搭配,茉莉姐穿起来。」即使再迟钝我也知道她在等我说什么,只是没有余裕去观察她的反应。
冬季的寒意早已被驱散,甚至还有些冒汗。
这是真实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因为她平时在着装问题上太过『自然』的缘故。今天根本没有怀疑就随便穿着上午的外套裹着围巾出门,现在看来反而是自己太随便了,怎么说也是难得的第一次被邀请参加这类祭典,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判断上的失误。
是因为对她的认知还停留在三年以前?
是因为相隔了三年的空白。
不由得叹了口气。
手臂被轻轻拍了拍。
「嗯?」
「出发吧。」
天空完全被黑夜替代,青黑色的帷幕上现出明亮的繁星,石子路铺成的小镇街道两旁,人们纷纷挂上的新年纸灯点亮了起来,如同在指引着道路,三三两两的行人融入了这片光亮之中。
与她并排着走在了一起,感觉有什么改变了,又在瞬间成为了理所当然。
「——茉莉姐之前的除夕是怎么过的呢?」「——阿树除夕都是怎么过的呢?」异口同声的问道,和她短暂的相视一望。
「进大学后我变成一个人住,只要画画很容易就度过了。」对于这个问题有点窘困,没办法,这是自己对于这个节日唯一的理解了。
「……这里每年都会举行一些祭典,可是一个人去那种热闹的地方有点不习惯,从来没去过。」茉莉姐看向前方。
(同样是一个人吗……)
总觉得今天的她和以往那位让人觉得凛然的姐姐形象不同。
初次感受着这个紫草镇的夜晚,虽然入夜后有所降温,前方人声逐渐鼎沸起来,映入眼中的是妆扮成祭典之街的喧嚣街道,炫丽似花的纸灯悬挂在街道两旁,弥漫着的香蜡气味让空气变得暖和,一点也不似寒冬的夜晚。有种整个小镇的人都聚集到这里的感觉。
原来镇上的人有这么多。
和热闹的祭典形成明显反差,沉默的茉莉姐从开始目光就动摇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要不要去挑战那个套环游戏。」最终我还是提议了出来,茉莉姐看着我,半晌,点了点头。
结果在我们两人的努力之下一无所获,和我们一起开始玩的小男孩兴高采烈地将自己赢得的玩偶熊送给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我碰巧对那个动漫角色有点印象。在归咎于天气太冻手指不灵活的理由后,只好去一旁的摊位上买了两串烤年糕当作安慰。接下来还没有吃东西的我们便开始品尝各类千奇百样的小吃。
这时隐隐约约听见了歌声。
「——
……
贵方之青,点亮镜面,
波纹渐染,溯源倾心,
扭转延伸,穿梭赤兰,
……
贵方之影,魅梦之醒,
溅入眼隐,湛兰之雪,
飘零风中,朱红之泪,
所待愚物,终将惠临。
……
」
即使是在如此热闹的环境中,也无法掩盖从远处传来的歌声。
寻着歌声出现了一个搭建好的临时舞台,舞台上身穿青黑相间某种古典民族服饰的女性舞蹈着,婉转的歌声唱出的是古风的歌词,台上洒满了红色与蓝色的纸札。
「这个是?」
看向茉莉姐,她同样摇了摇头。
「你们问对了,这条街是首次举办新年庙会,这个可是新年祭典必不可少的重头戏呐!新年的祈福,祭祀神明之歌,歌颂流传在紫草的传说~」旁边一个声音**来。
身边一名正欣赏舞蹈的大叔一看我们便情绪高涨起来,话语里充满了自豪。
「祭祀?这里人们信仰的神明吗?」我有些好奇的问道。
「哈,关于蓝色蜻蜓『青之蜓』的传说,春祭青冥,夏祭苏生,秋祭满月,冬祭新年,再穿插一些小节日,所有祭典都以青冥为中心围绕这一传说展开,青之蜓穿梭赤蓝之间,苍雪一般勿忘我,绯月一般彼岸花相继盛开,如此绝美的描述,这辈子要能见一次光棍也值了!小伙子你说说,照那样形容青之蜓会不会化身为美丽的蓝衣少女,头戴两朵花饰,你果然也这么认为吧,这是男人追求的浪漫!」
光棍大叔嘴里散发着一股酒味,唧唧咕咕说着听不完全明白的话,茉莉姐面无表情的捂住了鼻子。
「咔哈哈哈哈——」
虽然不完全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依然感觉那是悦目的舞蹈和悦耳的歌声,歌词描绘的画面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能体会到勿忘我在这个小镇上重要的象征。
如果真遇到这样的画面,自己不会犹豫画下来。
「我们镇可是拥有悠~久的传统,神明大人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原住的居民传承着家族流传的姓氏和骄傲,单从古老的姓氏上也可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紫草的原住民,你们是过来旅行的吧,小两口可以慢慢品尝这个小镇的味道,只要是有缘人这里就欢迎你们,你们的色彩真应景,嘿嘿~」
大叔继续灌了一口酒,看了我们一眼笑起来。
「多谢……」突然发现自己的围巾是蓝色,而茉莉姐的披肩是红色。
这是个充斥着乡俗古风与传说的小镇。
「阿树以后可不能长成那样的人。」沉默许久的茉莉姐突然冒出一句话。
「咳……呵呵。」
快走到祭典之街的尽头时,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远远的看见一座连接河两岸的石桥。手突然被人抓住了。
「诶?!」
我诧异地看向茉莉姐,她突兀开口道:「要开始了。」
「什么、等、等等——!」
来不及说话被她拽着跑了起来,整个身体险些失去平衡。
「茉莉姐,等——」
——
——
『——等等我!』
抓着小小的手心往前跑着,脚下崎岖的泥路,空中的焰火会在零点绽放,除了山上之外,附近只有桥上是最好的观景点。
怀着兴奋的心情不断跑着,身后追赶的脚步比我小,只能拼命跟着跑,近乎被我强拉着。
『——等等我!』
没有理会身后的呼喊,依旧不减速的穿梭在人群间。
『——快点,一年只有一次——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的心情十分急切。
『——再不快点的话就错过了哦!』
——
——
我向身后喊道,转过身望向身后——
身后空荡荡的街道没有人,我们已经离开了祭典之街,孤独竖立在街边的灯,黄白光笼罩的小圈只剩下黑暗。
身子依然不自主地被茉莉姐拉着,黑暗也如同长了脚似的,一步步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旦停下就会被吞噬——
——*********?!
街道的色彩开始被剥离——
——*********!!
——整个头被剥离一般的剧痛起来!
「诶——!」
脚下失去了支撑跌倒下去,头像要裂开一般,好像不马上用双手按住真的会裂成两半。
耳边只剩下模糊的声音呼喊着名字——
声音变得低沉——
——痛********……!
——*树!
——痛!
——阿树!
「……」
——*不起!
「哈……」
「——哈。」
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喘息逐渐在耳边清晰起来,眼前的灰色地面慢慢浮现出轮廓。感觉扑倒在了地上,被人抱在怀里,熟悉的气味。脸颊一阵冰凉湿润。
(是……下雨了么。)
稍稍抬起头,鸦青的夜空背景下,我所看见的是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
「不起……阿树……对不起……」不曾见过的她泣不成声的样子。
「茉莉姐……不要紧。」
至少让声音听上去像平常一样。
「都是我,你的身体——」
「不关茉莉姐的事,这两天旅途太累了,休息一下就没事。」
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被抱着无法动弹。
「对不起,不该写信的!没有联系就好了!」
「不是这样的。」
不受控制地挣起身跪坐在地上,将颤抖着的娇小身躯拥入怀中。
「收到那封信的时候,真的很高兴。」
即使只有一句话,能够当作借口,所以——
「不要道歉。」
柔弱的柔软和温度,只不过被彼此数层衣物阻隔便无法感受到。
「三年……终于有鼓起勇气……知道阿树会来的时候,变得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没办法回到一个人时那样……」
安静地听着。
不明白该怎么开口。
原来我一直都没能鼓起勇气。
「本来想着一个人也可以……做不到……好害怕……站在吵闹的地方……」依偎着的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说不出话,只是将她搂在怀里,试着感受不同于这寒夜的温度,回忆着怀恋的气味。
突然,头上传来了轰隆隆的响声,天空如同白昼,不约而同抬起头,被绚烂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笼罩的她的脸庞被此刻夺目的光芒照亮。
只是呆呆地望着此刻不断绽放着灰色花卉的天空,一片空白。
「新年到了……」
依偎在怀里的她口型诉说着。
「嗯……」
「阿树能来,真的非常高兴。」
「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我的声音。
「不知道该怎么和阿树以外的人相处……」
「没关系的。」
「看到阿树以后,突然有种变成小孩子的感觉……」
「在……身边,也很安心。」
「第一次过这样的除夕……」
「嗯。」
『永远做我的家人。』
她的口型这么说着。
即使声音被空中绚烂的花卉淹没。
来到这里的理由已经不重要。
即使用去三年时间才能有足够勇气再度面对。
手臂稍稍用力,她依偎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再也感觉不到冬季的寒冷。
远处的祭典传来敲响新年的钟声,空中的札花不会停止,身边的人们纷纷沸腾起来。
『——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回荡在耳边遥远的约定。
『家人』,这个我们从出生下来不曾具有的关系。
我没有在遇见茉莉姐之前的记忆。
是失去了。
即便失去也不足为惧,只是如同修剪去多余的残枝,只要成为中心点的此刻存在着,以此为基点,支撑住全部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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