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之后再没有做任何梦。
清晰的鸟鸣溶入澄澈的阳光中,透过镂空的窗将屋内和屋外的空气毫无阻隔连接起来。房间内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自从茉莉姐沉睡在那里之后,没有去过第二次。茉莉姐的模样……在渐渐被替代。
无法画下她的模样,甚至无法去回想。
『噈——』门外突然发出一个奇怪而熟悉的声音。
这个不知道在耳边困扰了多久,有些在意这个每到清晨意识朦胧中总会听见的声音,此刻就在门外。
难道又是——
闪现这个念头时身体动了,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门。
「……」
「……」
对方盯着我,没有任何动作,似乎门突然打开是他没有料到的。和他相视之下,毫无言语。
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压低的帽檐,停在一旁的单车上还载着一叠报纸。
我们相视对望着,看上去二十过半,毫无特征的样貌大概转过身就会不记得。彼此都没有开口的意向,好像时间突然到了,男子慢慢转过身回到车旁,骑上单车离开了。应该是报社负责派送的人。
再次回到房间中,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走在去寂宁之冢的路上看不到行人,不清楚昨天的祭典什么时候结束,寂静的街道上沿途小店都还未开张。
道路两旁出现了农田,比杂草还茂盛的农作物如同绿色的河流填满了接连不断的田野,眼中没有一丝杂色,空气中也带着草绿色的气味。意外的,色彩一直保持到抵达寂宁之冢也没有褪去。
不像这个季节,踏进寂宁之冢入口后有种笼罩薄雾之谷的错觉。清晨刚苏醒的寂宁之冢内只有我一个人,被模糊的记忆指引着来到了一座崭新的墓碑前——
『胞姊 绯月茉莉 之墓』
墓碑前还摆放着白色枯萎的花束。
「……」
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气温比外面低了些许。
『沙——沙——沙——』
听见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回过头,不免一怔,来者看见我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
「……夏树。」
英俊的外貌,湖水般温柔的眼神,如今眉宇间夹带着淡淡的忧伤或许会让他更受少女们的青睐。
上次在公园中见到薄野英时他处在抑郁中,似乎已经从低谷走了出来,一身素服的他手中握着一束白色菊花。
平静的胸中突然形成一股凝聚的黑色情绪——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被这个人侵扰了。
「特意来得比较早……还以为……抱歉,直到今天,我才有勇气来看望她。」
受弱的声线无意说出的话语却让我胸口阻塞。
「不来也无所谓,本来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的也是。」他尴尬一笑还是走到了墓碑前,我想不出理由阻止他放下花束。
然后薄野英跪下了。
「对不起,小红。」
他正在对着墓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演变成了轻声哭诉。
「是我害死了你。」
听见这番话有种心脏被人揪住的感觉。
「什么意思?」
跪在墓碑前的薄野英缓缓转过头,怯生生的望着我,奇怪的违和感不自觉会联想这是在作戏。
「原谅我,真的不是有意想要这样的,没有想到会造成这种结果。」
颤抖的声音剥离着理智。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神明会真的实现我的愿望。」
他如同放弃挣扎的嫌犯,坦白了。
「——初次见面就觉得,她和我十分般配,如此与众不同,和周围女性完全不一样,可惜眼里根本没有我的存在,甚至一再拒绝我的好意,于是那天向神明许下了愿,『如此特别的女性,与其被其他普通男人占有,死掉就好了,不让任何人得到,那样我也不用再受煎熬……』呵,我真是过分……」
薄野英的表情变换着无法固定下来,他离我越来越近。
手伸向他的衣领,毫无抵抗的他被我拎起来。
「又是灵验的神明大人呐。」想通过忏悔让自己心里好受么,真是个内心纤细敏感的王子,那么我就来假戏真做吧。
「对不起。」薄野英眼神闪烁着,回避我的视线。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神明做什么?」
「我不该许下那种诅咒……」
「或许真是你杀了她。」
「不、我、只、只是!真的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真的没想到这样巧合、巧合……」
看吧,虚伪的虔诚。
扯住薄野英的衣领将他拉至眼前,双眼中看得见倒映出的我瘦削的身影,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如同要烙印在他的身上:
「那么,既然愿望实现了也该付出代价了吧,如今这位神明大人已经变成了鬼,而你,早点被他作祟死掉吧,让我看看是否灵验。」
装成受害者来减轻罪恶感,想死就死,这样的人随便怎样都好。
松手放下他,走到墓前捡起了地上的花束。
「怎、怎么……说出这种话……」
这位英俊的男人嘴里喃喃着,一脸惊恐的望着我不断后退。
「带走,不要在她身边残留任何你的东西。」花束塞给他时,已经无法抗拒。
「不要……求求你……哈……哈……」男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离开这里。」我下达了最后通牒。
「不、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小声自言自语着的薄野英比我想象中更软弱,优雅不再,摇摇不稳的身影往前走去,最后渐渐消失在寂宁之冢入口。
「……」
自己竟也像个小孩一样在这种地方闹腾。
但是有种大扫除完的感觉,平静下来,侧靠着墓碑坐下,心跳又恢复了平静,不会被打扰了。
「你不喜欢我吸烟呐。」
因为第一次被看见时露出了那样责难的眼神,所以再也不敢当着面拿出烟了。
「虽然偶尔和小拓溜出咖啡店,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在衬衣兜里摸索着,没想到摸出的烟盒里残留着一支烟。
「责备我啊。」咬在嘴里,太久没有碰动作变得生硬,费了很久才点燃。
即使是这样也不来么。
深吸了一口,熟悉而久违的老朋友的气味充斥在鼻腔、口腔之中。烟甚至让双眼变得酸涩。
再吸了一口,热气顺着喉咙沁润了肺。
「我,或许不会再画画了。」
眼前的烟蒂抖动了一下。
听见这句话,一定会非常惊讶吧,或许还会难道看到生气的脸庞。
「一直隐瞒没有对你说,其实最讨厌的就是画画。现在找回了记忆,也不需要绘画来填补空缺了,这种『临时替代品』该舍去了吧?」
眼前的天空变得模糊,嘴里尼古丁的热量变得敏感。晃动着,整个画面都在颤抖,在稍稍碰撞就会崩塌的边缘。
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有勇气过来。
直到今天,才发现了真实的心意。这样的人很令人厌恶,最好也让神明作祟掉。
「无所不能的神明……」
断断续续呼出空气,眼前的画面,变得脆弱不堪。
『沙——沙——沙——』
脚步声越来越近,依旧不愿动弹。
(消失吧,谁都不要来打扰我。)
神明没有实现愿望,脚步声停止在面前。
烟继续燃烧,视野一暗,望着天空的视线被从中阻断。
流至腰际的长发还在微微飘动,黑色连衣裙与黑色皮鞋的搭配,与如此丧服般的衣着相违和的手中拧着的一罐绿色包装的果汁。
「你终于彻底沦成跟踪狂了啊。」我讥讽了一句。
没有回应,萤雪的视线扫过我的身体停落在茉莉姐的墓碑上,迈着碎步走到跟前。
「直到今天才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绯月茉莉小姐。」少女彬彬有礼的行礼,就像真正第一次见面时名媛之间的问候。
忘了她也算是位名门家族的千金,想必从小受到宗族的严束礼教不会比任何人少,这一点对于女孩子来说要求更为苛刻。
「这是初次见面的礼物。」萤雪拉开拉环将果汁放在了茉莉姐的墓前,连我也能闻到的一股馥郁香甜味飘出。
「茉莉姐不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夏树不会明白,女孩子喜欢喝甜的东西。」
「……」
很想开口让她立刻离开。
「还在想,夏树如果独自待在这里的话会不会产生什么奇怪的念头。」
「……」
「比如想找回她而寻找异世界的入口。」「——比如偷窥别人睡觉的恶趣味么。」
位于斜前方四十五度的萤雪就这样静静站在墓碑前,看来雪铃今天不在她身边。
想要和她说话就必须抬起头,即使不想这样而低着头,偶尔撩起的裙边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视线,只会让心情变得烦乱。
「谢谢你,绯月茉莉小姐。」平静的声音说到。
似乎这个人不准备马上离开的样子。
「……」
和过去不一样了,变成了让人难以捉摸的家伙。
感觉得到被一股无法忽视的视线打量着,没有办法安心下来。
「喂,究竟想做什么?」忍不住询问了一句。
「可以告诉我和绯月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吗?」
身旁传来了动静,那家伙抱着双膝在墓碑另一侧无礼的坐下了。
直到现在,还想让我再次回忆起有关她的一切。
或许,能够有更多一个人记住她……
——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头上不知什么时候裹满了层层绷带,刚才护士小姐拆掉了我手脚上的固定板,告知已经准许家属探望了。
我活了下来。
初次睁开眼看着这个陌生世界,自称父亲的人用劣质人偶一般的表情告知我,从挤压变形的客车下面发现我们的时候,母亲伏在我身上。
我是那场车祸中唯一的生还者。
然后那一天,她就这样出现在病房里。
「我叫绯月茉莉,是夏梓老师的学生。」
不会变化的苍白房间中间站着一名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拧着便当盒站在床边,黑色的短发,刘海半遮住那双细长的双眸,用有点锐利而冰冷的视线看着我,还有那个奇怪的名字,用奇怪来形容她并不过分,对于不了解她的人来说,是个难以接近的人。
后来才了解到『绯月茉莉』是她为自己取的画名。不知为什么,那天以后她理所当然地代替父亲每天放学后过来,我不知道为何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虽然彼此几乎不会有不必要的交谈。
「无聊。」
我习惯抱怨的话语,对于连吃饭都不能自理的手脚来讲,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允许做的。
「今天带了几本漫画,听室友说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喜欢看。」
绯月茉莉将漫画摊在面前,从那之后终于能借漫画打发时间。
无厘头的搞笑对白配内涵黄段子外加感人肺腑热血励志要素的漫画很有趣,不禁迷上了,大概会成为我唯一记住的漫画吧,其中的很多经典桥段台词已经能背下——『闭上眼沐浴着鲜血的身姿,与恶鬼别无二致……但是你那不详的双眼,总有一天会让珍(睁)视之物生机灭绝吧。所爱之人所憎之人终将被你全部吞噬,孤独一人留在雕像花园里哭泣吧……Medusa。』
呜——!
听到脑海中传来急刹车的尖锐声,无数的惨叫声,填满视野的火,翻倒的油管车,变形扭曲的躯体,切断的肢体,烧焦的臭味传来,只剩下上半身还在扭动的身躯……
「呜呃——!!」
无法减轻的痛。
不知所措的她,最后选择了抱住我。
「没事的,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头就这样被紧紧地抱着。
成为了第一个记住的气味。
根据医生的诊断,因为头部受到严重冲击,虽然显示没有留下任何外伤,但是需要避免情绪剧烈波动和集中注意力的思考。
喜怒哀惧,原来也是一种奢侈的情感。
窗外所见的只有那一片天空,云像蜗牛一样在慢慢地爬着,形状改变着,颜色在改变着,逐渐染成灰色。
「阿树,觉得怎么样了?」
每天都会出现这样冰冷的问候,丝毫感觉不到诚意,像个老头般缓慢的移过视线。
「茉莉姐,那是什么?」
「绘画板。」穿着学院制服的她说道。
茉莉姐好像是父亲的学生,父亲好像是位画师,还被著名美术学院聘请成为了教授……好像是……头开始隐隐作痛,只好停止继续思考……这样也好,至少头不会痛了。
我们之间的对话自然变得越来越长,一个提问一个回答的模式。不时会注意到偶尔过来的护士小姐在忍不住偷笑,无法理解。
「可以看看你画的么,今天无事可做。」
无聊,窗户外面就只有几朵形状不变的云彩。
还是无聊,每天过来检查体温的医生那张脸。
还是无聊,这些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
还是无聊,不快不慢不停走动的时针。
无聊的『活着』。
「阿树?」
茉莉姐注视着我,将一本装订好的画册放在面前,一页页绘画纸上都是她完成的作品。
恢复得差不多的双手和逐渐能感受到脚趾传来的感觉,唯一能带来安心感。
对父亲的画没有什么印象,但是看着茉莉姐的画却让心情变得平静,虽然是那个人的学生风格却完全不同。色彩的搭配并不艳丽,却异常容易让人接受,大脑不需要费力去思考画中所包含的情感,而是直接浸泡在其中感受,世界的颜色,并非只是我眼中看到的那样。沉浸在画中,当翻完画册最后一页抬起头的时候,窗外天空漆黑一片。她静静坐在一旁闭上了眼睛,微微起伏的胸口,褪去了平日里的冰冷。
忍不住凝视着那张安详的脸庞。
「我……睡着了?」
茉莉姐突然睁开眼,正好对上了我的视线,那双澄澈的双眸带着刚睡醒毫无防备的样子注视着我。
「对、对不起,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为什么要道歉呢?」她偏着头露出不解的样子。
「因为……因为……」
(一般没人会这么问吧!)不禁小声埋怨。
「阿树也喜欢画?」
「不讨厌。」
「阿树。」
「唔?」
第一次看到了她可以称为『笑』的表情。
「想学画画吗?」
……
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
高中生时的我想法的确太青涩不忍直视,现在讲出来好像是别人的故事,整个寂宁之冢只有我一个人发出声音,没有被一点声响打断过,但是知道有着聆听的人在此刻存在。
「唔~~」
萤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声音。
「呼……」
烟早已燃尽,好像又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习惯想要掏烟,突然意识到之前已经是最后一支。
「绯月小姐真是位不错的人。」
「……」
「如果不是她的话,不知道夏树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啊。」
「如果不是她的话,夏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转过头望着她的侧颜,看不出说出这番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雪花石膏般白皙的肌肤,一脸平静的样子,少女只是在诉说着平常不过的事。
「绯月小姐就如同神明大人的使者,实现了雪的愿望。」
这么说着,萤雪闭上了眼睛双手放在了胸前那个垂饰上。
「又是神明吗。」
没有看她,分不清自己的声音里是否带着某种责难。
「……你这些年过得怎样?」终于问出这句话。
并不是突然有了勇气。
身旁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呒,正好也想将自己和树的故事,讲给绯月小姐听。」
萤雪慢慢解开了系在胸前的绳子。
「那个是……」愣住了。
她取下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银色小铃铛放在手心里。已经无法再发出一点声音,只剩下空空的外壳。
坏掉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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