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很清楚那个老头子的模样。
结实的肌肉与挺拔的身躯——当然是他年轻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背己经微微驼起,皮肤也由健康的小麦色而变深变灰,一身普通布衣下隐藏着这个老头对时间的最后一点倔强。
老头无儿无女无妻,因为身值壮年时全身投入到变强与冒险上,而老了反而想通一般选择了退隐到一个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半个钟头脚程有余的小山村中。
将流浪至此的维洛收养的也正是这个老头子。
人老了就怕孤独——每每问起收留自己的理由听到的都是这一句话,尽管总感觉还有些其他的内幕但维洛终究没再追问。于是,三年间,练剑买酒砍柴除了做饭是劳烦隔壁婆婆帮忙,身为徒弟的维洛承包了大部分事情。
虽然这么说不知是否合适,因为毕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维洛至今记得分别那天的情景。
那天夜晚天上星星很多,在空气干净的小山村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二人都看向星空,没有互相对视,老头子披着羽织,手边摆着一壶酒,没事就喝两口。
“小子啊,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基本功很好,但就是剑技差一点,所以我也只能教你剑技了啊。”“..."
“我不知道你从哪来,但你一定要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你自己决定吧。”“..."
“你问从哪起步...那就去诺兰提耶吧, 虽然那里乱得很,但闯闯也不坏,好好磨一磨你这贱骨头。”“..."
“你啊..."“..."
“老爷子我粗人一个,不懂那套道理,你所谓的宿命啥的不想面对就甩一边去吧,想面对了再说。”“..."
“小子,大道理什么的老爷子只懂那么一两句,所以说了,你要给我听进去。”“..."
“正义不会永远正确,正确的也不见得能被所有人理解。你还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等到了以后你就明白这话是什么含义了,现在也别给我问。咱们这些拿剑的最怕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拿剑,小子你可千万迷惘不得,来给老爷子说说,你为了啥而拿起的剑?”“..."
“噗——哈哈哈好小子!为了女人去挥剑,有出息!真有你的!““..."
“不,老爷子我不是在笑话你,拿剑的最高贵的目标就是不为自己而保护他人,你这样我很满意呐...”“..."
“啥?你小子也没喝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你还差得远呐,多加修行吧臭小子——那么,老爷子我半辈子所有家当都在咱宅子仓库那个上锁的隔间里头——嗯对就是我告诉你离远点的那个,现在你可以去了,随便挑两个趁手的走吧。”“..."
“想得美啊你小子!好货也是讲缘份的!自己碰碰气吧老爷子我才不帮你挑。”“..."
“老爷子我老了,闯不动了,小子啊, 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了。要是拼出了什么好名声也不丢我的脸,闯不出什么名堂就给我回来陪我这把老骨头,不然酒都没人买..."
回忆到此结束。
“哎呀...看上去很有闲心啊,不知待得还习惯吗?”
无所事事的维洛躺在有点硬的床板上,双手抱着头,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无聊也很正常因为这可是王城其中一处地下死牢,正位于佩凡纳王宫的正下方,可想而如其重要程度,因而能有发呆的闲暇维洛已经相当抱有感激之情了 只是因为被关一段时间,颇感一阵郁闷。
此时一声戏言般的问候声起了维洛的注意,他缓缓翻过身,看向来者,不经心地一挑眉毛,说实话有点意外。
来者是位看上去不算年长的男性,比桑伦要年轻一点,没有精心打理的酒红色短发颇为凌乱,没怎么睡好一般看得出明显的眼袋,青绿色的眼瞳被一个银色单片眼镜覆盖,削瘦的脸庞流露出异样的笑容,穿着一身白色的圣职者衣装,但纽带又不好好系着随意乱甩,就像对神的亵渎一般。这不修边幅的态度可惜了还算优秀的皮囊。
“伊加文·肖...”维洛缓缓念出了他的名字。
“哦呀,那么自我介绍大可略去啊,我想应该可以直接进入正题吧。”也没有多意外的样子,反而感到省事而开心的伊加文轻拍拍手,朝维洛笑着问道,“先请维洛君不要误会了,我们的意思只是我个人提出想问些问题才将维洛安置在死牢里的,没有其他的恶意,相信你也知道我很多疑的嘛。”
黑色的精钢打制的囚牢外,伊加文轻轻地笑着。
恭维般地点点头,正如知道他的名字般,这个男人维洛也很了解。
“不用紧张也可以, 全当陪我聊聊也行,放心,女王是不会知道我们聊了些什么的...那么维洛君,我托桑伦借来了你填写的冒险者协会申请书,你是在法兰雷诺出生,然后在本国长大啊,那么这次多少也算回一次家乡呐,”小侃了一句,伊加文接着说了下去,“这两天我动用了所有人脉与情报网,姑且也向教会作了打听,连这么显眼的小子都不曾有人遇见过,仿佛凭空冒出来一般...”
伊加文轻轻上推了一下眼镜,沉下声问道:“加上感受到维洛君身上的魔族刻印,也怒我草率,我可不可以怀疑维洛君是魔族呢?”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维洛的表情显然沉稳了许多,但一时不知怎么去解释,陷入了沉思。
“当然,这只是种无谋的揣测,”当维洛沉思而露出困惑的表情时,伊加文得意地一笑,一语中的地说道,“ 如果维洛君也是器的持有者,这一切我就不感到奇怪了。”
“那个的话桑伦没跟你提起吗,我承认是的。”
“凡事亲自确认才有意义嘛,你也知道,我是个多疑的人啊,而且好奇心可是旺盛得可怕。”伊加文笑的时候总是露出几根锋利的牙齿,看上去就像只狡黠的红狐狸。
“我相信情报交换是相互的吧,而且,如果不是已经基本摸清我的情况的话你应该是不会来这的,伊加文·肖。”并没有恶意的话语引得伊加文一阵轻笑,将眼镜摘下擦试,示意维洛发问。
说实话维洛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的,但既然伊加文肯松口,也干脆不要浪费这个机会,一定要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就是,自己对王城的理解停滞在三年前,诸多的变化偶尔也让维洛一头雾水。
"树根那的结界,是你们设下的吧,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设下的?”
“有够贪心啊,第一个问题就这么直接,搞不好我会没兴致回答下去啊——”装出一副头疼的样子,伊加文浮夸地演了一阵,停下来说,“是咱们这里的一个老太婆,在很久以前布下的。不用着急哦维洛君,我想迟早她会想要见你吧...”
维洛无奈地的伊加文一眼,却被他避开视线。
“伊加文,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们已经开始触碰这个世界的内层了啊。”
“那个想必桑伦已经告诉过你了吧。”
“不,他的话什么也说明不了。”
摆出一张笑意的脸,让伊加文陷入少许的惊讶,不过缓了一瞬,伊加文将他的几颗尖牙收起,表情认真了些许。
“原则上来说,我们都听从着女王的命令。目的嘛...如果说维洛君在拯救世界的话,那我们就是在守护这个世界吧。”
“什么啊那是...”
不过,伊加文演技拙劣地打开怀表,露出一副赶时间的模样,语气稍快地道:“啊,用的时间略多了一点呐,女王说想见维洛君一面,所以你也好好准备一下吧,桑伦君想必过会儿就会来接应你了。提醒一下啊,女王生气的样子可不会很可爱呢。”
如是说完后,伊加文转过身离去,边走边轻挥了挥手。
回忆了一下那个样子,那个女王,那无比傲慢的样子。
麻烦的女人。
——
回家的感觉真好。
尽管在别人看,这里实在是略显糟乱,没有分类的魔法研究书随心地堆积在积灰的角落书桌上,笔也相当干脆地放在桌上,而不是插在墨水瓶中。
从中间主体的大号铁制研究台上摆放的瓶罐中散发的药水气味实在浓厚,不知名的药粉裸露在空气中,天知道是否会被人吸入肺中,几块发着不同颜色光的石头也摆在桌上没有分类整理,一旁摆放的魔物骨片虽已请洗干净,但残余的血腥味还是无法那么容易忽视。
专属医生伊加文的家——不如说是研究室更为合适,不过他很干脆地住在这里。
确认了没人跟来,虽然说连负责清洁的女仆都很忌讳这里就是,也没有碍事的魔力波动,伊加文快步闪过,在书架中摸索出一个机关按钮,用力一按,旁边的石壁缓缓打开一一不是多复杂的设计,托王城内部的工匠帮忙改动了一下而已,虽然说是个小把戏但用于藏东西也是够了。毕竟连女王自己都相当清楚,伊加文要隐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得意地一场嘴角,伊加文漫不经心也往下走去。
往下是一段阶梯,因为懒得换蜡烛和照明水晶所以一路根本连烛台一类的伊加文都没有设计,摸着黑一路走下去后,下面一片很大的空间发出了明亮的光芒,看来里头已经有人在等了。
“记得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你说过了,外边的东西托熟人也好请女仆也好自己动手也好,给我收抬干净。”刚刚欲在下边这空旷的空间中呼一口气时,端坐在前方摆设着的一套高档沙发的桑伦放下中的茶杯,甚至还没见到伊加文就开始数落道,看来自己的脚步还是非常明显。
“啊,下次下次。”一如常样笑着答复道,伊加文还凑了上去说道,“哎呀,有热茶呢,看来桑伦君也很满意这里的装潢和招待呢。”
这是自然,这可是跟公爵一样的成套装饰,虽然伊加文并不感冒,但用于招待人已经是自己能付出的最高礼节。
“一开始你就这么说过了,却一直不去做。”没去理会伊加文的谄媚,桑伦依旧把话说完。
“反正上边也就只是个掩饰而已嘛,你看,这里我不有好好清扫吗?”
“一码归一码,你好歹也算女王的近臣,传出去多让女王蒙羞?”两人相当平常地吵了起来,似乎已经发生了不少次。
“吵死了。”
正当两人欲吵得更激烈时,一声感情并不浓的话语却硬生生打断二人的交谈。两人闭上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发出音的人。
那位此时正倚靠在棉制靠背的高档座椅上,捧着一本厚厚的古铜色硬壳书,一旁的壁炉光映出那张脸——年轻到可以说是稚嫩,面部皮肤光滑细腻,鼻梁上架着一幅小巧的眼镜,可以说是幼女的娇小身体拖着深色的魔法长袍,与可爱的脸上那份老成相当合衬,隐隐散发的神秘感令人捉摸不透。
“...失礼了,奥菲卡阁下。”
“奥菲...就行了,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仿佛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奥菲合上那本厚重的书,从长袍内侧中摸出张手帕轻拭镜片,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目光没有看向二人中的任何一人,话语也没太多感情地说道,“有活力当然好,但也请别在上了年纪的老婆子耳边那么吵闹,如你所见,我在想些事情。”
这话实在设什么说服力,那怎么看都只有十二三岁出头的身体...
不过桑伦自然不会直接开口,顿了顿,干脆就不与奥菲交谈,他转向伊加文问道:“维洛那边你的话应该问完了吧,没异常的话我就带他去见女王了。”
“嗯,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他应该没有任何嫌疑和阴谋,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
“是吗。”简单地应了一句,伊加文不知道桑伦是否很高兴,但至少松了口气还是有的吧,看着他向奥菲示意告别,然后转身迈上通往上边的阶梯,等上边石壁的声音已经平息,伊加文才轻轻地笑了笑。
“碍事的人走了,该说说实际情况吧,你觉得那个小子怎么样?”沉默到听不见桑伦的脚步声后,奥菲开口问道。
“还不错,挺好的家伙。”完全设听出意思般,伊加文回答道,但看到奥菲轻皱眉头的样子,他便快速补充说,“是器的拥有者这点应该错不了,那么能干掉堕天使的灵壳也不奇怪了,我觉得与他稍稍合作是有一定益处的。”
“他身上有克丽娜安的刻印。”语气平常地,奥菲在翻开下页的同时出声道。
伊加文哑声了一会儿,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说:“我个人还是相信他不是魔族的家伙,但有那个魔王的刻印实在有些棘手,且不说是否代表着维洛是她的手下,单是时刻被感知位置就很麻烦啊。你有什么能抹除刻印的方法吗?”
“抹除是没可能的, 但隐藏感知的方法倒不是没有。不过我办不到,缺少很多条件。”
“老太婆...倒是多派上些用场啊。”
“至少我有好好在做我的工作,”捧起茶杯轻吹,奥菲回应道,眼中隐约已经泛起几丝怒意但并未说出,“多余的事并不在我的范围之内,而且也并不是有条件就一定能成功的,我并不是捣鼓这些古柽玩意的专家一一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
一边跟伊加文说,奥菲单托腮作出思考的样子,眼神没有放在书上,而是相当迷离,一边喃喃:“印象中有一个家伙很热衷于这些,尤其是将生命用魔力改造之类的,他擅长也很喜欢。上一次见他——嗯,现在他应该是魔王了。”
“意思是他也是可能的人之一吗?有趣,不过生物改造这种事神知道可能会生气吧。”
开了一个小玩笑,伊加文很古怪地一笑但奥菲却没有笑的意思,只轻抿一口红茶,即使伊加文很了解她也很难看出几分情绪。
“至少,现在魔界还算安分,三个魔王都是保守派,毕竟他们可是在十三主上时期就弑君而成为王的啊,杀死两个激进派的魔王...也亏他们有这魄力。”听不出是数落还是赞扬,奥菲轻声道,眼睛偏向一边,像是在回忆些什么一般。
看着奥菲那副模样,眉头稍往上一挑,伊加文往自己的茶中加了两块方糖,边搅边调侃着说:“你今天话格外多嘛。”
“是吗也许因为我很闲吧。”闭上眼睛靠在靠椅上,奥菲蜷缩了一下身体,娇小的身躯陷入靠背更深处,看到这里伊加文只露出一个怪笑便轻抿一口茶,很烫,让他直吐舌头。
“我改变主意了,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可以成功吧——过会儿我想见那小子一面,说不定那小子是可以利用之材。”没去看伊加文,奥菲声音不大地说出了一个判断,倒是让伊加文有几分意外,看来是回忆起什么东西了啊这个老太婆。
“哦?你不怕他会认出你来吗,搞不好你安的什么心他都会知道哦。”
“应该不会的。”说完后,闭上眼睛的奥菲再也没接话。
虽然伊加文不知道奥菲哪来的自信但还是姑且相信她,“可以利用”啊,也不知道这个老太婆在想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倘若维洛真是什么能好好利用的角色的话,想必那个女王就绝对不会松手了吧,也许自己应当为维洛君好好祈祷一下才是呢。
尽管也猜不透会发生些什么,不过无论是小说还是现实,喜欢些一波三折的情节,这是伊加文的本性。
伊加文期待着什么一般轻笑着,将红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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