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塔姆兰酒馆的木制墙壁遮不住屋内的喧沸,火盆和蜡烛的光摇曳交错,三三两两举杯劝酒的人,此时正喝到兴头上。嘈杂的人声中,一个声音清爽悦耳,伴着四弦琴的弦响,缓缓吟唱着。
“爱、喜乐、生命和光明,都源自于您,伟大的神。”
“我全心向您仰望。”
“我的兄弟姐妹,你要知道神的荣光。”
“神在百万年前的时间尽头醒来,满目是混沌和荒芜。”
“神双手分开了混沌,在上的成为天空,在下的成为大地。”
“神说,要有光,太阳便随之而生,世界照亮了。”
“黑暗应声退去,影在光之后显现,眼睛也有了栖息之所。”
“世界就此诞生,神却说,这还不够。”
“世间寂寥,神要在天上和地上创生万物。”
“第一个兄弟是爱茵。”
“伟大的天使爱茵背生六翼,往返于天地之间。”
“神觉得爱茵是好的,命其手握神的权柄,代行神的权威。”
“第二个兄弟是祖瓦伊。”
“祖瓦伊同胞双生,居于天国之上。”
“神觉得祖瓦伊是灵巧的,命其为天上代行者,看顾神的花园。”
“天上的工作结束了。”
“一昼夜后,神将目光投向了大地。”
“神创造了地上第一个生灵多莱。”
“多莱生有健硕的四肢,遮天的双翼。”
“神觉得多莱是强壮的,命其为地上代行者,守护凡间的和平。”
“这还不够,神要见到地上的繁荣。”
“菲尔诞生了。我的兄弟姐妹,我们四灵族诞生了。”
“你要知道,人类、兽人、矮人和精灵都共享一个名字,那便是菲尔。”
“神厌恶单一。我们虽为兄弟姐妹,却又如此不同。
“但我们是兄弟,这毋庸置疑。”
“为了给养我们的身躯,神在地上创造了世界之树。”
“那树啊,连通着天和地,七根枝干勾连着整个大地。”
“牛、羊、鸟、鱼,一切飞禽走兽,自七枝而生,滋养我们的血肉之躯。”
“凡人啊,你要知道敬畏。”
吟唱者唱到这里,周围终于有一人拍桌叫好:“小哥嗓子不错。换一个英雄杜兰特的段子。”
“算了吧。你瞧瞧这嗓子,唱段艳曲还差不多。”说话的正是艾伦,举着淡啤酒,嬉笑着朝众人说道。值夜无事的时候,巡夜人小队就由队长带着来酒馆取乐。
“哦,我以神的名义发誓,哈哈。”有人学着正一教徒的腔调取闹。
“唱的是不错,就是段子老了点。这些陈词滥调也就正一教会那帮人喜欢。”旁边一人穿着棕色皮甲,喝了一大口酒。
正一教会是异世界信仰创世神的教派。一神论在异世界并不十分流行。相对的,教会权威也有限,很多人都敢在正一教徒面前,拿教会宣扬的创世神开玩笑。
“哈哈,皮特队长,他们自己也不见得喜欢。”旁边另一人补充道。
“这倒是。”皮特队长早年曾是佣兵队长,游历颇广,见识过很多可归为伪信者的正一教徒,“早个几千年,正一教都还没有,阿蒙教就在说这些了。”
“正一教可不就是从阿蒙教那里来的嘛。”艾伦补充道,“不过阿蒙教那会儿,创世神就叫爱茵。爱茵下来搞女人的时候,就化名叫阿蒙。好一个花花公子,哈哈。”
正一教正是自阿蒙教中脱胎而来。早期的阿蒙教神话中,创世神爱茵多与凡人女子交合,生下诸多半神。这些半神很多都成了传奇小说中的主角。正一教大概觉得爱茵形象太过亲民、太过通俗,不利于神的权威的建立。于是,在爱茵之上又虚构了一个创世神,并彻底将其抽象化。
谈起两者的区别,若说阿蒙神是个爱玩乐的花花公子,那正一教的创世神就是个永不上朝的皇帝。
“这倒是和他们的教徒很像,一样喜欢搞钱搞女人。”一位佣兵起哄道。
“搞钱……搞小妞……哈哈哈哈……”吧台下一人显然喝醉了,语无伦次得说道。
“我说,要论搞女人,你们都不上艾伦。人家躺在家里,都有寡妇送上门。”
周围人听到这话,都一阵哄笑。
艾伦也不介意,举着酒杯,微笑着向周围人示意。
“你们瞧艾伦家那小妞长得水灵的,想必他妈也不差啊。”
“是啊。”吧台下喝醉那人,闻言抬起头,喷着酒气说道,“艾伦,你家那小妞过几年长大了,嗝……卖给贵族老爷,嗝……那可是一大笔里尔啊。到时候,再娶一个年轻的姑娘,真是……”
艾伦依旧微笑着,低头喝了口酒。
“怕是艾伦家那小子不同意吧。”名叫皮特的巡夜人队长,干笑着打圆场。
正说话间,艾伦已经起身。四周都安静下来,显得吟唱者的歌词分外清幽。这时那酒鬼扔兀自说着:“还由得那小子不同意,嗝……一个木匠,老子一只手都能……”
话刚说到一半,一只大手将他拎了起来。酒鬼剩下的话还卡在喉咙里,身子已经离地。
“你喝醉了,先生。我帮你清醒下。”艾伦右手给了他肚子一拳,左手随即用力一掷,轻松地将他扔在了酒吧一侧的角落里。
酒鬼的背沉闷地砸在厚实的石墙上,惨呼一声,贴着墙壁滑倒在地。紧接着,酒鬼肚子里一阵剧烈的绞痛,在角落里像大虾一样蜷缩着呕吐,只差把肠子都呕了出来。
“好了好了,喝酒,喝酒。”队长皮特举着酒杯劝酒,“那家伙喝醉了,给个教训就是,别在意。”异世界战士之间的实力差别巨大,但明面上又颇难看出来,艾伦就总给皮特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好说,我只是帮他清醒下。”艾伦爽朗地笑着,“大家继续。”
人声重新喧闹起来。此时,那吟唱者已经唱完了神话战争、四灵族战争那段,开始进入尾声。
“顽愚的凡人啊,缺乏敬畏,彼此征伐。”
“神爱世人,要你们停止无谓的仇杀。”
“顽愚的凡人啊,你要晓得。”
“若要流泪,应为爱人流泪,为感怀流泪,为敬神流泪。”
“切莫因追悔流泪。”
“若执意行凶逞恶,神终将于审判之日降下天罚。”
“届时,黑潮汹涌,魔兽四出,瘟疫肆虐,王国倾覆,天地将倾。”
“顽愚的凡人啊,须切记,无辜的终得救赎,作恶的永堕地狱。”
结尾是依旧的典型的劝世良言型。一曲唱毕,吟唱者抱着四弦琴,起身扬手,向听众行礼,一张柔和中带着阳刚的脸似笑非笑。起身的时候,吟唱者耷拉着左脚,左肩倾斜,似乎是个瘸子,又惹来一阵哄笑。那人也不生气,径直向酒吧老板走去。
屋里又喧闹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巡夜人毕竟也要守夜巡逻,喝过三巡后,相约一起离开了酒馆,只剩下寥寥几位外地商旅和佣兵。
今夜的塔姆兰夜色浓重,云层低压,四周一片寂寥,只有脚步声回荡。
黑暗中,艾伦举着油灯,漫不经心地走在队伍后面,腰间挎着牛皮包裹的短剑。
酒馆的周遭是塔姆兰最热闹的地方。入夜后,总有三四处人家的丈夫站在微启的房门边,就着屋内暗淡的光,为自家妻子招揽客户。屋内,通常还会兜售些大烟和冰药。迷幻的雾就在这屋子里幽幽袅袅,轻抚着或亢奋或木讷的人们。
北地苦寒,诺曼人的贞洁观念也不比东方诸王国,但这种靠为妻子拉皮条过活的男人,还是最让人瞧不起,因此,时常有过路武士与他们发生纠纷。
巡夜人的工作之一,就是平息类似的纠纷,还有制止夜间的偷盗、凶杀和纵火。
今夜很平静,艾伦走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已和前面的几人拉开一段距离。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他都不愿离人群太近。因为总感觉仿佛清一色的男男女女,都像是烟囱吐出来的灰烬。
就如同他故乡的人群一样,这也总让他想起年轻的自己。
假装潇洒、假装浪荡、假装没心没肺。因为责任感过强,所以害怕承担责任,因为理想中的自己应当如此完美,所以总对现实中的自己有股不甘心,因为对疏离于人群感到恐惧,所以总是在做着分外庸俗的事情。
这便是年轻时的艾伦。
在诸多派对上跳着慢悠悠的宫廷舞,和贵妇、少女以及形形色色的绅士们嬉笑取闹,顺带嘲弄着各自家里刻板努力的长子。
他恍惚间记得那辆总是在赴宴路上的马车,内衬是天鹅绒和沙地棉,华贵而软绵绵的质地。看起来不错,却远不如亚麻清爽,每次翻云覆雨后,总要仔细清理几番,才能散去混杂体液的味道。
谁都不知道,私下的艾伦,是比谁都要努力的剑士。单调地挥砍着剑,直到用木剑把一株株大树截断。
因为他不服输!他比谁都要不甘心!
他最亲近的奶妈曾说,他出生那天,难见行踪的占卜师圣诺兰亲临,脸上罩着长长的鸟喙面具,在圣银盆里亲手为他洗去血污。而后,久负盛名的占卜师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预言。
“天柱已然崩塌
世界之眼堕入凡间
雾汐的第十日后
天上的火将与地上的火相会
龙吼响彻天际之时
让世界瞩目之人已降临此地”
艾伦的诞生日恰好是雾汐的第十天,大丽花盛开的季节。而十年后的艾伦除了展露一定的剑术天赋,显得平平无奇,二十年后,仍然乏善可陈。
空气中的湿气加剧,艾伦有些厌烦地看了眼天空。似乎要下雨又不下雨,是他最讨厌的天气。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那一系列的事情,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依旧浑浑噩噩,也许仍是舞会中的常客。可是,他更喜欢现在的自己。现在的艾伦•夏尔,表面上仍然是那个放荡不羁的人,内心深处却越发孤傲。他知道自己的平庸之处,也知道自己的不凡之处,他觉得这是时光赐予他的最可贵之处。
他还要感谢生命给予他的另一件更珍贵的礼物——一双儿女。虽然儿子常常很古怪,但绝不泯然于众。他尤其喜欢儿子的一双眼睛。初见时,儿子还只有六岁,但那时候,他竟从孩童的眼里看到了智慧。
他并不是个容易好奇的人,但儿子让他感到了好奇。为什么儿子展现出来的见识,很多他都闻所未闻?
他曾经猜想,通灵师一系中,极少数强大的灵媒会在临死前,将毕生学识抛进意识海,以传承给他人,也许儿子便是幸运地从中得到了宿慧,所以常说些难懂的话。但无论如何,修是他的儿子,千真万确。身为父亲,只要保护好他就够了。
还有他的女儿,他小小的若依,他立誓要小心翼翼守护好的女儿。
空气更加粘稠,巷口处人声交杂,越行越远。艾伦回忆着往事,念着可爱的女儿。
忽然,一阵窸窣的沙沙声传入耳边。
艾伦警觉地侧过身,声音就来自左侧方的街角里面。盗贼吗?那声音细微,就像有人矮身猫步在落叶堆上潜行。
片刻,声音更大了些,隐隐夹杂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奇怪!艾伦右手轻轻搭在剑柄上,悄然向那街角走去。
近了,还有几丈的时候,艾伦突然纵身一跃,右手拔剑出鞘,电光火石间,已至街角。但随即,艾伦又是一愣,火光映照处什么都没有。
听错了吗?艾伦摇摇头,正想转身离开。忽然,街角一处被遮蔽的角落阴影里,有东西晃动了下。
握剑的手更紧了,艾伦右脚向前迈步,将火把朝那方向探去,整个身子蓄势待发。
只一瞬,那东西一接触到光亮,仿佛被墙壁吸收,立即消失了。然而只那一瞬,艾伦还是捕捉到了画面。那东西根本没有形体,黑和更黑两种浓墨般的云雾在其间变幻、明灭,像黎明前的黑夜和更深的黑夜搅和在一起。
艾伦整个人寒毛竖立,只觉得出了一身冷汗。
“艾伦,发生什么事?”巡夜人的队长皮特听到动静赶来,随后五六个火把陆续出现。
艾伦缓缓收起剑,欲言又止,终于问道:“没事,队长……对了,墙角后面那是休伦家开的旅舍吧,今天来了贵客吗?我刚听到动静,也许有盗贼,可不要丢了东西才好?”
“哈哈哈哈……”皮特大笑道,“今天听说确实来了个贵客。不过你就放心吧,敢偷奥术法师的小贼,还没出生吧。”
“魔法师啊……那就好。”艾伦也微笑着回答道,“大概酒喝多了吧……队长,我回家里去醒醒酒,改天请喝酒。”
“你这家伙,就知道偷懒。”皮特笑着拍了下艾伦肩膀,“去吧。”
“好,好。”没人看到艾伦握拳的指节几乎发白。
转过一个街角,艾伦的脚步从缓到急,脚步声却从重到轻。
又一个拐角,无人处,艾伦终于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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