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圆形穹顶的礼堂内，角落摆放着火红的龙血树盆栽，内里皆是各色花卉，引得鸟雀声叽叽喳喳。

礼堂的中央，一位老者身着粗布罩衫，盘脚静坐，悄无声息。大约是静坐多年，老者的身形极为瘦削，手脚有如柴火，面颊干瘪，形容枯槁。尤为骇异的是，老者原是眼睛的部位，满布可怕的伤痕，眼眶外侧尽是暗红的肉芽，骷髅般黑洞洞的眼眶内，早没了眼珠，只剩幽深无尽，便是脸侧的耳轮也粘连在一块，像长了块恶心的粉色大疣，耳道内则是黄铜灌注过的痕迹，焦炭般的黑。

礼堂外，脚步声响起，地上和空中的鸟雀忽然一齐安静下来。本应无法感知外界的老者，此时竟微微侧头。

“尊者，发生了什么事？”来人站在门口问道。

“第七寄宿体状况异常，我在魔网内，无法探明原因。不仅如此，寄宿体的意识海似乎……脱离了魔网。”老者嘴唇翕动，然而没发出任何声响。声音是在来人的意识海里直接响起。

“维维安•马卡贝奥。”来人稍一回想，说道，“无碍大局。”

“寄宿者的侵蚀反常中断，原因不明，必须谨慎。”老者继续开口。一张嘴巴也像漆黑的岩洞，幽深地吐着风。

“如果从外部加快侵蚀，结果如何？”

“寄宿体将保留部分意识，结果难以预料。”老者低下头，看不见嘴唇。

“尊者，你确信他的意识海已经脱离了魔网？”

“是的，很罕见，但事实如此。”老者又抬起了头。

“那也不是坏事，正好可以在黑潮之前，来个小小的测试，也好知道魔厌之种的真正威力。”来人满不在乎地说。

老者没有说话，来人继续说道：“我来安排人手做这件事，尊者不必多虑。”

随即，来人转身离去。

老者微微点头，浑身一阵晃动，又瞬间平复。

一瞬间，鸟雀的叽喳声复又响起。

…………

到北方塔，还有五十法里的路程。

维维安骑在马上，慢悠悠地颠簸着，绣着三岔标记的魔法师饰徽披挂在马儿身上。

这是诺曼王国北境的一条山道，为牛车和马车碾实的路上，每逢下雨天，总是到处坑坑洼洼，泥泞此时也粘上了这匹白色大马。路边时而有些商队路过，总会好奇又生畏地望向这位失魂落魄的旅者，奇怪到底是什么事让一位法师如此失意。

去北方塔是无奈之举。他不敢回到家族之中，更不敢求助于导师。只因，他无法面对导师失望的神情，那是比丧失魔法更可怕的事。而北方塔作为阿克夏神教的据点之一，在那里，或许还有解决他目前困境的希望。

与大多数魔法导师不同，维维安的导师既亲切又温柔，永远是那样谦谦有礼，脸上挂着随和而真切的笑容。他永远记得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导师的情景。

那是在公国堡垒的蔷薇园里，彼时的导师更加年轻，一头火红的浓密卷发夺去了园里的蔷薇的艳丽，阳光映在他素色的衣服上，笑容让清晨失色。此后的数十年里，维维安从未掩饰对导师的爱慕，这种爱慕在俗世人看来近乎病态，但在魔法师当中，却是再平常不过。

魔法师是与俗世严重隔阂的群体。

在魔法师的世界里，导师和学生本就是极为亲密，这种亲密甚至超越了父母和情侣。导师是启示者和领路人，往往也是绝对的独裁者和暴君。在这样的关系下，学生和导师之间十有八九会发生更为亲密的肉体关系，无分男女。这既是导师对学生支配的象征，也是学生从导师那里获得安全感的需要。

魔法师把这种关系文雅地叫做——智慧的灌注。

但维维安的导师是不同的。那样谦逊，又显得那样超脱。他像诗人，胜过像魔法师；像情人，胜过像领路人。导师从不像其他魔法师那样，对待学生像随时会谋夺家产的逆子；他对维维安的教导，从未有过保留，像清泉的泉眼，只供给甘冽的泉水。正因为仰慕导师，维维安在行为处事上总是学着导师的样子，彬彬有礼，随和亲切。

“导师。”维维安痛苦地呢喃着。仅仅一汐，数十年努力的成果灰飞烟灭，如今的他已经连一个小火苗都无法施放。那怕再疯狂的赌徒，也不可能像他这样挥霍了。

恶魔！

维维安再度咬牙切齿，紧拽着手中的缰绳。实际上，他无法忘记恶魔的理论。每当冷静下来的时候，那些精妙的证明方式，步步为营的推理，总让他着迷，魔法的奥秘与之相比，也显得黯然失色。如果这些都是对的，那么魔法是什么呢？又如何能撇开这些，去相信魔法的奥秘？

想到这里，维维安心里升起了最初的疑惑。

若说世间的一切规律都是魔法之神阿克夏的意愿，那么施放魔法，违背常理，岂不是忤逆了阿克夏？又或者……又或者世界其实是有两种本源，一种是世界本身的意志，永恒不变，而另一种……是阿克夏，外来者的意志，魔力之海的意志，试图违逆常规的意志！！！

这一想法，让维维安猝然一惊，若说是这样，那阿克夏岂不是邪神！魔法岂不是邪道？

维维安惊得弯腰趴在了马背上，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些许的安全感。他安慰自己道，也许阿克夏有两面性，一面是清晰的常理，另一面则是混沌。非此，无法解释他所知的事实。

临近夜晚，一支贩售腌鳕鱼的商队在路边的一处山脊上扎营，点起的篝火照亮了小半个山头。维维安裹紧了夜里御寒的棉质披风，挨在商队营地边休憩。

围着篝火的几个人好奇地往这边打量，终于一位中年商贩走了过来。

“魔法师大人，夜里天冷，若不嫌弃，一起过来烤火可好？”那人行礼道。

异世界的法师和骑士一样，难知深浅。尤其是魔法师，因为不会轻易展示魔法，更加难以辨认。民间也有些骗子专门乔装成魔法师行骗，常有传闻说，某位商人因此倾家荡产。于是，识灵师这一职业就应运而生。识灵师凭的是经验和阅历，从神态、举止、衣着、谈吐甚至步履，判断一个人是否魔法师或者骑士。

中年商贩在商队里吃识灵师这碗饭已经十来年，自信目光如炬，但对眼前这人却看不透。不过，这位大人的马匹披挂着阿克夏神教的三叉天平徽记，普通骗子可没这么大胆。况且，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小心为上，毕竟得罪魔法师可绝对没有好下场。

“多谢。”维维安没有推辞，到篝火旁，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

火光熊熊，周围的人安静了片刻，又重新热闹了起来。烤肉、饮酒，也有些游子远离家乡太久，哼起了故乡的民谣，其间一位年轻人吹着风笛，为大伙助兴。

起先邀约的中年人，将烤好的羊肉用小刀精细切好，用银盘盛着，双手端给维维安。

维维安也不客气，抓着羊肉囫囵吃了起来。众人见维维安没什么架子，纷纷与他攀谈。不过此时他心情糟糕至极，大多数问题只是沉默以对。席间，周围人还劝了些酒，维维安一起喝了。甘美的葡萄酒从喉间淌过，一股暖意在胸间扩散开来。大约是喝多了，维维安心情也放松下来，听着周围人的打诨，哈哈笑着。

喧闹到深夜，篝火熄灭，众人都进了营帐休息，唯独维维安还坚持留在原地。

夜晚寂静安宁，像往常一样，维维安开始例行的静坐冥想。当他将精神力灌注到魔力之海时，四周仍是灰蒙蒙一片，像是燃尽的灰尘，不复往日的生机。

维维安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将精神力转移到左手中指上。那里戴着导师送他的红宝石戒指，戒指内侧有极为纤细的针刺破皮肤，与人体相连。与大多数魔法媒介一样，宝石通过与血液相连，加快施法的速度。

这是一枚蕴藏火之魔力的魔法道具，维维安将精神力向其探去的时候，默念火系真名。突然间，魔力之海被点亮了，灰烬重新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接着，便是整个魔力之海的轰鸣。

维维安喜不自胜，魔法之神——阿克夏果然没有抛弃他。但很快，他笑不出来了。左手手指上的刺痛感迅速扩散全身，他想动的时候，半边身子已经麻痹。与此同时，魔力之海的轰鸣安静下来，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发音由弱到强，盘踞了整个意识世界。那种感觉，就像所有人类可能的发音被拆散开来，一同响起。

“啊————”维维安抱着头，忍不住呼叫起来。脑海里的喧嚣一刻不停，没有任何逻辑，也不带任何感情。

发生了什么？！

在意识海的无尽喧嚣中，维维安只能勉强保持最后一丝清明。但很快，所有的思维都被打断了，像是一句话里被插进无数个凌乱的单词。连记忆都开始模糊，想要回忆导师的形象，却连导师这个概念都不复存在。

维维安又想要呼叫，张嘴却只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此时，他的身体也已经发生异变。左手臂血管爆裂，像金属一样的银灰色坚硬物质在伤口处滋生，左眼瞳孔开始变得暗红，类似脑浆一样的灰白色粘稠液体从眼眶流出。

恶魔！恶魔！恶魔！

维维安的意识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变化，如果他还有意识的话。他下意识地将异变与修联系到一起，将人生中最异常的两个事件联系到了一起。

恶魔！恶魔！……

杀了恶魔！！！

重新站起来的维维安完全丧失了人类的表情，一张脸已经被侵蚀了四分之三，只有右眼还保留人类的痕迹。

杀了恶魔！

这是曾经的魔法师维维安，唯一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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