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一位高高在上的神吗?老朋友。”年岁一百的杜威伯爵,仍像中年汉子一样健硕,尤其是一双胳膊有如大理石般线条硬朗。
“自然是不需要。”奥利弗法师跟在杜威伯爵身后。黑堡塔楼盘旋而上的石阶让他微微气喘,他估摸了下距离,大概还有一半路程。
“我不知道我的邻居们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王室在动什么脑筋。但我闻着那些大眼珠子的味儿,总觉得不对劲。”杜威自顾自地拾阶而上。
塔楼的墙壁上挂着火把,风从透风口处灌入,吹拂着火焰跃动。
“您慢点。”奥利弗试图跟上杜威,急急走了几步,喘气声更加剧烈。
“老朋友,你这副模样,迟早有一天要躺倒在女人肚皮上。”杜威缓下脚步。
“嘿嘿,女人两腿间虽然没有魔法奥秘,却也其乐无穷。”奥利弗以手拄膝,停了会儿,才继续往上走。
“奥利弗,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我才要提醒你。”杜威继续走着,“注意点影响。正一教有些话说得很对,民众是载舟的河水,虽然我们魔法师脱离凡俗,但如果忽视民众,总有一天,我们也要吃苦头。”
“我说伯爵大人,不过就是弄死了几个孤儿院的幼童,您还和我较真呐。就是乡下的小贵族,都活得比我恣意。”奥利弗举起手来诉苦,“还有那什么水能载舟的鬼话,您还真看得起那些臭虫样的平民。”
“再怎么样,那也是正一教会的孤儿院,法师先生。”杜威回头瞪了奥利弗一眼,“不妨告诉你,我生母也是个平民。”
奥利弗悻悻地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往上走去,只剩下皮靴踩在潮湿石阶上的声音。
塔楼的顶部是瞭望台,从这里向南望去,整个黑堡一览无遗。
“我经营了五十年,才有了这番景象啊。”杜威从瞭望口向外看去,不禁感慨道。
五十年前,第七次萨巴莱塔战争在王室和正一教的调停下,刚刚结束。杜威作为名不见经传的乡下无领贵族,一举获得兰纳郡的实际统治权,成为各方拉拢的对象。
“老朋友,你真要投向金大公?”奥利弗气喘吁吁,“要是没记错,当年我们可和这位大人打得热闹。”
杜威嗤之以鼻:“奥利弗,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只要有利益可图,便是杀父仇人,也可以握手言和。”
“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改换门庭?”奥利弗扶着置物架的案条。
“因为我太了解正一教。”杜威眯着眼,“奥利弗,共和党的占领便如同玩插旗游戏,只要我们插上他们的旗帜,除非他们有必要吞掉我们,否则一切保持原状。但是正一教的占领,却犹如蚁虫的咬噬,等到我们发觉时,已经被蚕食殆尽。”
奥利弗闻言呆愣片刻:“你说得有道理。正一教兴办学校和孤儿院,用教义控制人心,就连我的府邸上都有正一教的人。”
杜威点头:“你能看到这点,我很欣慰。我们诺曼王国,伯爵以下都是有名无实的无领地的贵族,侯爵几乎都由公爵分封。在这之上的南方四大公与北方三大公屹立数万年不倒,他们才是王国真正的实权派。”
“无论如何。”杜威看向奥利弗,“比起还没吃饱的王室和正一教,这些大公们可要忠厚得多。如今我们羽翼丰满,何必再和王党那些人搅和。”
“伯爵,难道你不怕金大公派一位远房侄子来取代你的地位?”奥利弗仍有担忧。
“不会。一汐前,我见过金大公次子——杰瑞•金子爵。”杜威语气轻松地道,“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们这次胃口很小,似乎有什么更大的危险。”
“这可真是奇怪!北方三大公打了七次的萨巴莱塔战争,这次怎么突然摆出一致对外的架势。”
“这些大贵族可养了不少密探,他们的消息来源,总比我们要多。”
“对了,这些事,我们要跟塞西尔伯爵说一声吗?”
“老朋友,你几时这么厚道了,是收了人家什么好处吗?”杜威笑道,声音浑厚。
“哈哈,塞西尔家的那位长子可是许诺了我一位精灵美女。”
“那就过几天,和他说一声,免得你埋怨我。”杜威与奥利弗是少年过命的交情,言语间透着亲昵,“你啊,也别太粗暴,温文有温文的乐趣。这么贵重的礼物,可别糟蹋得太快。”
“哈哈哈哈,老朋友,你是不知道。一边揍她们,一边上她们,那感觉才爽利。”奥利弗笑得得意。
“对了,那位夏普子爵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按照你的吩咐,我已经安排人手严密监视。但看起来没什么动静,今天还出席了荣誉法庭,真是无聊得很。可能那位子爵大人,只是像往常一样,巡察教务,待几天就走。”
“哦?他带来的两位随从调查过了吗?”杜威眼睛微眯。
“调查过了。一位是吟游诗人,南方人,常在北地讨生活,骑士,实力平平,是夏普的一位故友,可能两人是偶然相遇。”
“你确定实力平平?”
奥利弗不假思索:“确定,这人以前和酒吧里闹事的骑士打过一架,被废了一条腿。”
“瘸子吗,哈哈。”杜威伯爵语气中明显带着嘲讽,“那另一个人呢?”
“是位清道夫。”奥利弗察觉到杜威的不快,但也只能继续说着,“身着全身铠甲,看不清真面目,只知道是和那位吟游诗人一起来的。”
在异世界,两位骑士间的战斗,铠甲完全不能起到防护的作用,相反,即便再巧夺天工的铠甲也多少会影响到动作的灵活性。正因此,强者的战斗是绝不会身着重甲的。但有一类人例外,这类人身为骑士,却身着重甲,专门以屠杀、威慑平民为业,民间多称其为“清道夫”。
杜威点点头,他不觉得一位隐瞒容貌的人能构成威胁。这个世界强者都格外讲究尊严,能整天藏在铠甲里的,怎么想都不会是厉害角色。再者,若真是强大到足以觉得逆转局势的,有什么必要躲在壳里等待时机。
“继续监视。”杜威思索着,“有必要的话……让夏普知道自己被监视也好。”
奥利弗有些犹豫:“伯爵,你真要对夏普动手?”
“有件事情,你我两人知道就好。”夜风带着凉意,杜威叹了口气,裹紧身上的披风,“你知道杰瑞子爵开出的唯一条件是什么吗?”
“是什么?”
“夏普•亚当斯的人头。”
奥利弗倒抽一口冷气:“那位子爵可不好对付!他可是三十人团的副团长!”
“我知道。”杜威沉声说,“收起你的恐慌,老朋友。这些年的安逸,让你的心都变钝了。”
奥利弗惶惑不安:“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杜威笑了,从瞭望口看去,天空像黑洞洞的深渊:“杀死罪人的方法要在第七个日落后。”
裴多长诗的典故。复仇之灵设下七天的禁锢,必要让负罪的灵魂饱受折磨后,在第七天毙命。
过了片刻,奥利弗稍稍安下心:“看来我们这位子爵大人是要倒霉了。”
夜幕中,一只蝙蝠扇翼飞过。
此时,即将要倒霉的夏普正和修作别。两人在晚宴结束后,又畅谈了一番,聊得颇为投机。
在夏普的盛情邀请下,本打算步行回去的修坐上了马车,在护卫的陪同下回到了黒堡监狱。
刚要上去,修在一楼过道转角,遇见了琳、莱恩和另一位佣兵哈伯德。
莱恩正和哈伯德抬着担架。担架上赫然是佣兵吉本。
老佣兵眼睛紧闭,出气微弱,胸前绑着绷带,渗出的血迹周边晕染着黄痕。
“他怎么了?”修说完,自觉说了句废话,摸了摸鼻尖。
“得了寒热病,恐怕熬不过今晚。”琳回答。
得了寒热病的病人时常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在修看来,显然是败血症。这个世界的微生物圈状况成迷,受伤的人大多数可以自然愈合康复,但不知为何,也许仅仅因为倒霉,少数人仍会因感染得寒热病。
一旦得了寒热病,除非使用生灵魔法,否则必死无疑。但更糟糕的是,正因为是选择性感染,得寒热病的人会被视为不受战神眷顾之人,除了没世俗忌讳的魔法师,没人愿意施救。
“黒堡有擅长生灵魔法的法师。”莱恩停了会儿,说道,“不过,要让那位法师出手,至少需要一千里尔。”
“真不便宜。”修感慨道。
“我们几个人凑了凑,还差五百里尔。”莱恩嘴张了几次,终于说道,“林奇少爷说吉本是不祥之人,不愿借我们钱。”
“莱恩,吉本是我们的伙伴,和别人无关。再说人家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琳向修点头,马尾辫晃动着像摇头,“骑士大人,麻烦您让让。”
修侧身让过。莱恩和哈伯德抬着老佣兵小心翼翼得转过过道的转角,轻微的颠簸让一直昏迷的吉本醒过来了。
“团长,这是要去哪?”吉本声音很轻。
“别说话。”琳的声音也很轻柔,“快休息吧,明天就好了。”
“团长,我清楚自己的身体。”吉本身上肌肉痉挛,试图起来,“我已经没救了,黒堡的法师也救不了我。”
抬着吉本的两人连忙把担架放在地上,按下了吉本。
哈伯德安慰道:“伙计,可别乱想,你家里还有人等你回去。”
“哈哈,做咱们这行的,还忌讳这个吗?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吉本声音含混,意识却清晰,转向琳说道,“团长,你们要是有心,还请替我照顾我的家人。”
“你不用担心这个,他们还等着你回去呢。”哈伯德声音洪亮,“你看,精神不是好了很多嘛。”
“我保证照顾好你的家人。”琳抓着吉本的手,心里有着不祥的预感,据说人在临死前都会有片刻的回光返照,“两年前,你救过我的命。现在我同样要救你。”
“你们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吉本倔强地摇着头。
“哎呀,你就躺好吧。”哈伯德说着,示意莱恩一起抬起担架。
老佣兵正试图想说些什么,琳见状让哈伯德先等等。
“团长,干咱们这行的,手上都沾着血。可是……你觉得咱们有杀过好人吗?”
琳知道吉本是正一教徒,想了想,回道:“咱们从未对空手的人动过刀剑。”
吉本认真思考着,轻轻点头。
“空手的又怎么样,琳空手的时候就揍趴过好几个壮汉。”莱恩插科打诨道。
“是啊,我还记得,团长刚入行的时候,打起来比谁都疯,简直像不要命了。”吉本回忆往事,露出了笑容。
“她一直都疯。我记得那时候,咱们佣兵团里有个傻小子敢抓琳的头发,被琳揍了个半死,还把他剃了个光头。”莱恩看了琳一眼,见她神情平静,继续说道。
“哈哈,团长,你再这样,将来可嫁不出去。”吉本笑着,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那就不嫁了,到时候我就找个姑娘结婚。”琳紧握着吉本的手,难得自嘲。
莱恩嗅着琳身上的皂香,看着她侧脸柔和的轮廓,一时有些不自在。
吉本笑了会儿,忽然一怔,神色随之暗淡下来,“对了,那傻小子,我记得那傻小子后来死了。”
几人沉默。
吉本盯着前方出神,脸色忽然变得暗淡,像是蒙上了死色,双手发抖:“好冷……好冷啊。
说着,老佣兵身体更加颤栗,口中呢喃着:“我……好像在怕死……难怪我……被战神抛弃了。”
“谁都有怕死的时候。”琳抓着吉本的手,感觉到了他的颤抖,“战神眷顾的是勇气,你在战场上比谁都勇敢。”
“你别乱想,达勒那小子怂多了,现在不也没事嘛。”莱恩半跪在吉本身侧。
“这么说,是没有神吗?”吉本忽然打了个寒战,灵魂像已离开了肉体,声音飘忽地像在远方,“创世神呢?也不在吗?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了吗?”
这些话像石锥凿在佣兵们的心头。没来由的,众人心中竟也升起强烈的恐惧。
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了吗?!
不管生前有着怎样的荣耀,死后都一无所有。不仅如此,慢慢地,连存在的痕迹都将彻底被抹去,像岩石上的刻痕为岁月所风化。爱人或者是子女,不管是多么亲近的人,又能记住你多久。而那些仅仅由物质构成的财富,你生前都不曾真正拥有过他们,又何况死后呢。
死亡竟然是这样可怕的事啊!
“有的。”
修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旁边。他的声音不大,却刚好驱散了寒意。
“神一直都在。”修蹲下身,抓住吉本的另一只手,紧握着。
“真的吗?那神……神是什么样子?”
“神无形无状。神在天上也在地下,神当然也在你的心里。你心里觉得神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
“可我……我不知道……神应该是什么样子?”
“创世神是唯一的伟大的神。他创造了这个世界,自然也创造了这个世界中的你,还有你的心灵。而且,心灵恰恰是神最得意的造物,是世间唯一永恒不灭之物。所以,放开你的灵魂吧,你不需要知道神是什么样子,你只要试着想象心中最光明最温暖的形象,那便是神。”
修的声音传达到吉本的灵魂深处,老佣兵的颤抖渐渐停了下来,气息却在加剧,抓着修的手越来越紧。
良久后,老佣兵像是在叹息:“我好像……看到了……神的样子。”
谁也不知道吉本看到了什么。也许是母亲,也许是恋人,也许只是一团光或者其他的什么。
修看着他逐渐混沌的眼睛,用力握住缓缓无力的手,继续说着:“人在临死之前,会看到他一生的经历,好的或者是坏的,不过都没有关系。神会降下圣光,洗涤人的罪孽,接应地上的灵魂通往天上。然后,你会在神的指引下,舍弃这一世的负重,进入下一段旅程。如果你愿意,你会成为一个圣灵,彻底丢掉凡俗的烦恼,帮助神照料地上的万物。不过,你要小心了,人要是还有留恋,就会在地上徘徊,在茫茫黑暗中找不到出口,最后烟消云散。”
吉本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再也说不了话。
“所以,放开你的灵魂吧。地上的人自然有地上的人照顾,而你要去接受神最后的指引。”
说完,吉本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一只手从修的手掌中逃脱。
孤星与月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