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黑剑和白钢锋刃交击，如同黑白两色风暴。

剑术基本动作，无非是突刺、拖割和劈砍。但在真正的实战中，结合步法、身形的变化以及外部环境，三种基本动作却是千变万化。

修稳扎稳打，好不容易将艾伦逼入墙角。电光火石间，艾伦足蹬墙面发力，猱身而上，剑锋逼得修不得不退让。

嗖忽间，攻守易势。

修退入墙角，艾伦长剑咄咄逼人，攻势不减。

突刺，挥砍，挥砍，突刺；剑身格挡，剑刃招架，上挑。

每一招，修都无法闪避，只得硬生生接下。剑风割得脸生疼，身边的墙壁像豆腐一般被切削，留下道道深痕，片刻后便满目疮痍。

修的言灵所发出的声音，也已经不堪重负，原本是海洋涌动的声音，如今充满了噪声，甚至发出酸牙刺耳的咯吱声。但很快，这声音过去了，沉闷的压抑中酝酿着雷声。

激烈的对抗中，修渐渐明白了艾伦所传授的剑术要点。

“时刻保持重心。”

“你要注意的首先不是剑，而是对手的手腕和脚。哦，还有对手的嘴。”

“用手臂挥剑，用手腕转动剑柄，并且时刻注意你的脚下。”

“剑士犹如大树，轻易不要后退，更不要跳跃。”

“抓住机会，切勿怜悯。”

修牢记父亲的教诲。这些都是无数次生死搏击中得出的经验。

观察对方手腕的动作，用最难察觉的动作举剑迎击，注意保持体力，修用一把剑防得密不透风，打到后来，可说是游刃有余。

与此同时，言灵的声音也变了，磅礴的暴雨之后，是让人舒适的沙沙的微风声。虽然每一次肉体的对抗都格外剧烈，但言灵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宁静。这宁静中，又带着植物破土生长的声音。好像藤蔓结成厚实的墙壁，硬生生抵御住了钢铁的轰击。

艾伦久攻不下，退后一步，微微点头道：“修，你防守的时候，总是比攻击做得好。”

“是嘛！我也觉得不错。”修身上出了一身薄汗，表情有些得意。为了准备庭前决斗，几天来和父亲反复练习，自觉进步了许多。

“可光凭防守，是绝不可能取胜的。”艾伦放下了手中的剑，“修，你很怕伤到对手吗？你握着真剑的时候，进攻总是不够积极。你要知道，这在真正战斗的时候，足以致命。”

“我……”修也放下了剑，犹豫道，“我毕竟不是杀人狂魔，若没深仇大恨，有人会愿意看到别人血肉淋漓的样子？”

艾伦摇头道：“一位剑士在战斗的时候，只需要考虑胜负。”

“胜负不就是生死嘛。”修皱眉为难道，一剑真砍实了，以他现在的力道，绝对是一刀两断的份。

“修，你想得太多了。”艾伦难得严肃，“你的性格总是容易想很多，换到平时是深思熟虑，但在战斗的时候，这便很糟糕了。世间的纷争太多，大多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作为一位剑士，你要做到心无挂碍，尤其是生死决斗，切勿怜悯你的敌人。你要知道，既然你已经卷入了纷争，就要有斩断一切的决心。”

“我懂了。”修犹豫片刻，下定决心。

“你还不懂。”艾伦盘脚坐到地上，将长剑横置在腿上，“坐。”

修同样盘脚坐在父亲的面前。

偌大的黒堡校场里，只有父子两人对视。

艾伦良久后，拿过修的黑钢长剑，抚摸着剑身道：“不错的剑。”

刚说完，艾伦右手忽然抓紧了剑身。剑锋划过手掌的皮肤，一抹鲜血立即侵染了黑色的长剑，血珠顺着剑脊流下。

“爸，你在干嘛。”修措手不及，一手抢在剑柄上，一手握住艾伦的手腕，却完全无法压制住艾伦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剑身被染红。

“战士的武器就是战士的生命。在我的家乡，战士们手中的每一把剑，都要先饱尝他自己的鲜血。”艾伦右手直到剑尖才停下，“现在它已经见血了，我血脉相连的儿子。”

血珠沉默地滴落在校场地上的砂岩上，修一时无语。

“修，你要记住，我可以替你流血。但总有一天我会不在，到时候如果一定要流血，我希望流的不是自己儿子的血。”

说完，艾伦将剑还给了修。

修双手接过，手上莫名一沉，觉得这把剑比以前重了许多：“爸，我知道了。”

艾伦一笑，摊开手掌，伤痕已经愈合为一道淡淡的疤：“来吧，再打一场。”

两剑交击。这一次，黑色的风暴更加猛烈。

校场内，争锋相对。校场外，太阳将影子一点点拉长。

修走出校场的时候，已近黄昏。

林奇已经等在外面，比起明天的庭前决斗，他更关心和夏普子爵的私人关系。

见修出来，林奇满脸堆笑道：“先生，子爵大人找你。”

“修，这位子爵该不是瞧上你了吧，三天两头找你。”艾伦当着林奇的面调侃。

修脸上有些不自然。他对这位子爵大人也不太感冒，但奈何人家对他十分热情，几乎是每天上门邀约。

林奇脸一黑，咳嗽了声：“先生，夏普子爵是正一教教徒，这种事情可开不得玩笑。”

正一教教徒是出了名的反同性恋主义者。

“爸，我会早点回来。”修了解艾伦的警惕心理。父亲对所有上流贵族都有一种疏离感，修只以为是当年被追了几百法里的后遗症。

艾伦潇洒地挥手，目送两人离去。

“夏普子爵，三十人团副团长，真是让人怀念的名字。”望着马车逐渐远去，艾伦独自喃喃道。

此时，马车内的林奇正和修谈起三十人团的丰功伟绩。

所谓三十人团，便是由正一教教宗直接指挥的护教卫队。战团名副其实，只有三十个人。

修乍一听只觉毫不起眼，还以为就一仪仗队而已。但听完林奇的描述，修才知道自己带着前世的惯性思维，以致大错特错。

在僭灵纪末期，曾有过百万人类军队集结对峙精灵部队的战役。参战的精灵一方，只出动了区区三百个人。战役的最终结果是，百万人类大军溃败，其中大半被屠戮殆尽，精灵一方则是几乎无损。

当时的人类军队副统帅，正是举世闻名的人类英雄、诺曼王国的国父杜兰特。

这位伟大的英雄在战役之初，便向大元帅指出，若是保持现在的战术思路，此战必将惨败无疑。

最直接的是战斗力对比，人类一方几乎全部是普通人。精灵一方却至少有十多位秘法师，十多位大灵媒，一百五十位言灵骑士，剩余全部是资深奥法师。表面上看，双方人数看似悬殊，但实际战力占优的是精灵一方。在这种情况下，人数非但不是优势，反而是极大的劣势。原因只有一个——后勤补给。

人类百万部队集结，连营数十里，人吃马喂，后勤保障压力极大。魔法又没法生造出粮食，只能靠大后方一点点运输。与之相反，精灵们全部由精锐组成的战力，后勤压力极小，机动性极强，几乎称得上来去自由。两相对比之下，人类一方更像无力的软体动物，没有锋利的爪牙，只有臃肿不堪的躯体。

一群普通人要和一群超凡者怎么打呢？！

排成紧密队形，便是被魔法师屠杀，排成松散队形，则是被骑士们屠杀。就算这些普通人都有决死的战斗意志，那又如何，空有意志，什么都做不了。

当然，大元帅也不算蠢得无可救药。他打的如意算盘是，精灵生性高傲，可以让炮灰们先消耗精灵的体力，然后精锐部队一拥而上，决定胜负。

杜兰特却觉得这主意太过一厢情愿。前方又不是精灵王都，精灵部队若是避而不战怎么办，百万大军的粮草能支撑到几时？比这更糟的是，精灵部队要是截断粮道、烧毁粮仓，以人类的实力能守得住吗？

一旦失去了后勤供给，百万大军饿个三天，战斗力直接归零，饿个七天，全军崩盘。到时候，就连人类压箱底的精锐部队也要在乱军中遭殃。

杜兰特的意见合情合理，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同意。但大元帅似乎是中了邪，力排众议，一定要尝试前人从未成功过的战法。据传，英雄杜兰特当时便愤怒地指责众人，称这是懦夫们的抱团取暖。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杜兰特所料，精灵部队袭击了后勤线路。人类在原地坚持了十天。十天后的晚上，人类终于崩溃，骚乱从一个营迅速扩大到全军。精灵们趁机一路掩杀，最后能逃得一命的，不足万人。

这场战役发生在西大陆南方的圣洛伦盆地。此战之后，此地便更名为死亡盆地。传闻，数万年后，途径此地的人们，仍能听到飘荡在风中的哀嚎。

死亡盆地战役之后，这个世界便再也没人尝试大规模集团军战役。小规模团队作战成为绝对的主流。

修在心里仔细思考了一番，直接将三十人团和十万雄师划上了等号，而且是完全没有后勤压力的十万雄师，机动力超强的十万雄师。

这样一想，修立即明白了教宗麾下三十人团的可怕之处。据林奇所说，三十人团的实力格外出众，成员皆是千挑万选，不比普通战团，已经相当于诺曼一个公国的半数战力。夏普子爵的实际地位便相当于公国的副军事长官。

“可惜当年那位大元帅听不进劝告，百万人就这样白白死了。”林奇叹息道。

“能当上百万军队统帅的人，绝不可能那么蠢。”修不以为然道，“如果历史上记载的都是真实的，那他当时一定有逼不得已这么做的理由，或者说，有想要这么做的动机。要不然，也不可能有人支持他。”

明眼人一看便是找死的事情，还有人去做，这本身就很可疑。

“你是说大元帅故意的？”林奇惊讶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怎么知道。总有他的理由吧，谁能清楚呢？也许在他们看来，大英雄杜兰特才是那个单纯无知的人。”

两人继续聊着，又说回了夏普子爵。

林奇是商人世家出身的子弟，对各地的上流圈子都非常了解。从他口中，修才知道，原来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夏普，已经五十出头；美食家莫尔蒙爵士则是王室委派的兰纳郡保民官，前天有过一面之缘的戈斯法师是本地的正一教的黑袍主教，同时也是正一教虔信者议会的一员。

林奇顺带还讲了一些贵族称谓上的忌讳。比如，魔法师戈斯爵位不高，为表尊重，通常是直呼为戈斯法师；伯爵以上的贵族称谓，都是直呼爵位加上姓氏，因为这类贵族，大多是大家族的族长；伯爵以下，就相对比较随意。此外，爵位也并不完全代表贵贱高下，像夏普子爵这样的强者，连杜威伯爵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大人”。

修还了解到，为了笼络魔法师阶层，只要有魔法师投奔某位贵族，就会立即获得爵位。骑士的待遇就要差点，很多服役多年都没获得爵位，但在平民眼中也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了。

林奇对修的事情非常上心，不仅为修普及了贵族阶层的知识，还出乎意料地建议修不要着急投靠夏普子爵。

“正一教虽然势力庞大，但是教内规矩太多，和地方贵族还有些纷争。像先生这样的人才，还是再看看比较好。”林奇一脸公正地建议道。但修觉得，这里面八成有些私心，自己要是投奔夏普，找到通灵师解决了若依的问题，那他林奇的魔法奥秘找谁学去。

建议虽是这么建议，林奇对夏普个人仍是赞不绝口。在他眼里，子爵大人侠肝义胆、公正无私、艰苦朴素，不仅实力上出众，道德品行上也没得挑。还说，若是正一教徒都如夏普一般，那便当世无敌了。

就这几次的接触来看，修与夏普也聊得颇为投缘。这位子爵大人思路清晰，记忆力超群，话语间风趣幽默，还没有大人物的架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可是，修总觉得这人城府颇深，还是离远些比较好。相比之下，有点小心思的林奇倒是可爱许多。

“夏普子爵没有娶妻吗？有没有恋人之类的？”修问了个不着边的问题。

“从未听说过。恐怕世俗的女子，子爵大人是看不上的。听说，子爵大人还发过誓，将一生献给神明。”

修恍然大悟，难怪觉得夏普异常熟悉，隐隐让人觉得不妙。这个人很像前世的自己啊，无亲无故，没有爱人，乏人问津，生活也过得朴素，骨子里也没什么信仰，可说对世间万物少有依恋。

一个人若是足够光棍，便足以叫人害怕。因为他心中空无一物，干出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

正思量间，马车已经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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