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黄昏时分决斗，是这个世界的风俗。据说在白昼和夜晚的交汇之间，一切力量的潮汐都将上涨到顶点。此时，无论是肉体还是魔法都出于最活跃的阶段。

决斗场所设在黒堡演武场，相距黑堡纹章院并不远，是黑堡标志性建筑。

黒堡演武场用大块的花岗岩修葺而成，呈圆形，直径三百五十法米，内心是格斗场，外围是观众席。场内并非完全露天，正北边坐席顶上有着半拱架遮挡，两侧立着高大的人物雕像，分别是诺曼国父杜兰特和传奇骑士加西亚。

太阳即将隐没在西边的城墙，此时正近黄昏时分。决斗双方都已经向决斗公证人递交了出场的战士名单。随即由公证人和纹章院的诸位绅士安排三场决斗。

修站在演武场东边的休息所内，眼前是严实的铁栅门，头顶便是喧闹的贵族们。五感敏锐的他，凝神留意，还可以听到离得最近的声音。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供人取乐的野兽，心情分外不好。

“夫人，您听说了吗，今日的决斗，塞西尔家族的乔舒亚爵士会亲自下场！”

“是那位特别会跳宫廷舞的俊俏爵士吗？！神呐，这么娇贵的少爷，可不要受伤才好！”

“哈哈，夫人，您可不要以貌取人，这位爵爷可是年少成名，传闻能比得上正规战团在编的骑士们。早上一听说这位爵爷会出场，赌场上的赔率立即上升了不少。”说话的显然是一位巧嘴的管家，竭力提升主人对这次决斗的兴趣。

夫人此时大概用扇子掩着嘴笑了会儿：“不知道爵爷的对手是谁？”

“爵爷分在第三场，对垒的是个乡下骑士，也不知道咋回事，最近颇受夏普子爵的喜欢，大概是能言善辩。您知道子爵大人尽喜欢些奇人异事。不过，乡下骑士可和乔舒亚爵爷差远了，您到时候一看就知道了，长得便像仆役，土气得很呐。”管家尽力讨着主人欢心。

“呵呵，你啊，要说这舌头上的功夫，爵爷恐怕也比不了你。”似乎在一语双关，“快说说，还有那些热闹的看点？”

“第二场决斗，波西家出场的是一位红发娇美人。刚好和对垒的塞西尔家的随从有些过节。”

“诶，现在的姑娘真是，学男人打打杀杀。”

“夫人说得对。”

修认真听着，脸部抽动，自己身为当事人还不知道的事情，旁观者全都一清二楚。这个世界的人还真有本事，能把所有严肃的事情都变成一场闹剧。

纹章院操纵庭前决斗已久，为了博取观众的关注，经常故意制造看点，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甚至许多年前，庭前决斗便已成了赌徒们的娱乐场和看客们的戏院。年轻潇洒的乔舒亚亲自下场决斗，这样的消息只漏出点衣角，便被人抓住，当天早上便被扒了个精光。

更让修没想到的是，第二场决斗俨然是琳和那天砍伤吉本的蓝装亲随。这些耳听八方的上流人物不知道那里得来的消息，安排了这场充满戏剧性的厮杀，只为博观众们一乐。

“修，他们好像不看好你。”艾伦手搭在修的肩膀上，掌心微微发烫。

“我会赢的。”修侧过头，迎着父亲的目光，郑重说道。便像他前世的时候，明明不喜欢讲台，还是迎着众人的目光，走了上去。

“我知道。”艾伦笑了。

“爸，我昨晚和你说过的事，可不要忘了。”修尽量压低声线，生疏地控制着咽喉肌肉。

艾伦脸上和颜悦色，搭着修的手加重了力道。

阿大好奇地凑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说打完吃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烤肉啊。”阿大有点兴奋了起来，“咱们诺曼的大块猪肉，后大腿的，撒上盐巴和胡椒，那真是美味啊。”

“你还是先保佑我不死在这里吧。”修一皱眉，又转头看向琳和菲尔德。两人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一边坐着一个，正在闭目养神。

火红的少女感受到了修的目光，睁开眼睛平静地回望，沉静地像纱罩里的烛火。

修轻轻吁了口气，既是疏解生死搏斗前的压力，同样也在为昨天夜里夏普说的话而忧烦。

若他不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位亲切温和的子爵大人，对他绝对不怀好意，搞不好是想害他都说不准。

众所周知，保民官是王室影响地方的重要棋子，地方上相当重要的行政职务，甚至当地领主也无法插手其人事安排。

这样的位置，不是光有才干就行的，至少也得向王室或者正一教其中一方效忠才行。修既非王党中人，又不是正一教徒，如何能服众。再者，杜威统治黒堡日久，如果其势力真的被连根拔起，到时候，夏普安插人手维护王党的利益还来不及，怎么也不会用他一个外人。

更可疑的是，如果夏普真的是想举荐他，为什么不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呢？等到夏普以一纸文书免了杜威伯爵，那个时候夏普的话不是更有分量？

若说夏普真的是过于赏识他，以至于耐不住性子，想早点下饵套牢他，又有什么必要把两派之间激烈的政治斗争告诉他？想借此获取他的信任，或者逼他站队？那也实在太过愚蠢和轻率！况且把党争说得这样激烈，足以吓退许多人，至少是把不那么喜欢权势的修给吓住了。

修昨天思来想去，暗道这恐怕根本就是个空头许诺。许诺者既然不打算践约，那倒霉的恐怕就是被许诺者了。

然而还有些事情，修实在想不明白。他总有股感觉，那些话其实根本不是说给他听的？

一想到这里，修忽然睁大了眼睛。

照这样推论的话……

修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心跳砰砰加快，得赶紧离开这里！无论是杜威伯爵还是夏普，那一方得胜都没自己好果子吃。

幸好修昨天已经和艾伦商量妥当，先收拾好东西，三场决斗打完后，连夜就走。而此时，修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恨不得立即抽身而去。

到底是如何惹上麻烦的？修又认真回忆了下，他吸引夏普的注意，真的是因为那天庭审上的辩辞吗？

不对！更早的时候，书店里的相遇真的是巧合吗？似乎，夏普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他的兴趣。

这是为什么呢？

铛——

一声沉闷的钟响打断了修的思绪。

再接着，铁栅门传来嘎啦啦的声音，缓缓打开。

第一场决斗开始。

率先出场的是菲尔德。修对他印象不深，琳与他也是几面之缘。大家都没什么好说的。

等他走出休息所的时候，忽然笑道：“我和他还有一场没有打完。”

修闻言越过他的身影，定睛一看，对边出战的，正是那天与菲尔德打得旗鼓相当的掌旗亲随拉结尔。

拉结尔也发现了菲尔德，默默走到演武场中央。

两人站定，握剑的手低垂松弛。

又一声雄浑的钟响，北面高台上的司仪高声唱喏，宣布决斗开始。

今夜的风很大，演武场内侧挂着的各式纹章旗，被吹得猎猎作响。

拉结尔穿着北地常见的鲨皮黑羽装，乌鸦羽毛将前胸后背和臂膀围了一圈。风吹动羽毛，根根翎羽随风翕动。

过了许久，演武场中央的两人都没动，像木桩一样扎在原地。

天上的云飘过，风也停了。

忽然，黑色的羽毛蓬起，如同猛禽的围脖。

菲尔德眼前的拉结尔，像巨隼从天而降，黑色的利爪隐藏在柔软的毛发里。危机时刻，身体给出了最快反射，双手握柄架住了黑色的闪电。

双方一触即走，接着开始游斗，谁都没有出全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手的极限。

从演武场中央斗到西侧，再从西侧到北侧，站住阵脚后，拉结尔始终在后退，而菲尔德则是步步进逼。观众看来，似乎是菲尔德占了上风。

身在其中的菲尔德却是有苦说不出，对手的剑多出一寸，仅仅一寸的距离，逼得他要拼死拉近这点差距。

此刻，他像进击的洪流，蓄势而发，一浪高过一浪，但若最终不能一举击毁堤坝，等待他的就只有毁灭。

不过，普通人的眼里可看不到这些。他们的眼睛，观察极限大约是二十分之一息，超过了，便只能看到一道虚影。

骑士之间的战斗虽然没超过这一极限，却也让普通人眼花缭乱，瞧不真切。

“快见点血啊——两个傻蛋，瞎比划半天！”观众席上忽然响起一声稚嫩的孩童声音，立即被他父亲喝止。代表贵族家族的决斗，有着最基本的尊严，不像普通的死斗场，纯粹是绅士们发泄嗜血欲望的场所。那孩子小小年纪似乎已看惯了死斗。不见血便不高兴。

这声叱喝代表了许多观众的心声，几个贵族夫人忍不住交头接耳了几句，随即又回复了肃静。

但这些声音，场中格斗的两人是听不到的。他们的听觉已完全被剑风的声音所摄。绵密的剑网几乎在物理上隔绝了任何声音波动传递的可能。

骑士有着非常强韧的耐力，但毕竟还是人，并非永不疲倦的磨盘。战斗至今，菲尔德已经隐隐呼吸不均，被他自己硬生生压制住。

一剑落空，今夜第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菲尔德心中一惊，立即知道不妙。他下意识地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压低身子，一个利落的空翻，远远躲开了拉结尔的攻击范围。

果然，站定后，菲尔德才发现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撕开一道口子。若不是刚才果断躲避，此时已经落败。

疲累感再也压制不住！

菲尔德吐出一口气的同时，胸膛开始连续起伏。

夜里的演武场内壁点起了火炬，几位侍者来回巡视，加着松脂和油脂。火光明亮，如同白昼，而菲尔德却不喜欢这样的清晰。他更喜欢听从言灵战斗，就像他的师父那样。

眼前的拉结尔气息丝毫未乱，若要取胜，他只能兵行险招了。

菲尔德闭上了眼睛，挥剑，意识里一声辽远的瑞亚风笛声响起，紧接着，双手感到了沉重的阻力。

对了，就是这样，舒展身体，放松灵魂，随着音乐起舞。

宁静悠扬的风笛声甚至让他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曾经的家人，想起了那个曾经等待他的恋人。

思绪随着音乐渐渐飘远，几乎是不可遏制。但奇妙的是，身体仍有它自己的行动模式，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化作了眼睛，变成了手臂。

变高、变远，看到蓝天、雪山、白云，又看到了父亲满脸疖子的样子，母亲操劳的皱巴巴的脸，还有恋人满是泪的眼睛。

接着统统陷入了黑暗。菲尔德知道这些都毁灭了，毁灭在汹涌的八枝魔潮里。等他回去故乡的时候，故乡已成一捧焦土。

该死的魔潮！

菲尔德狠狠咒骂了句，风笛声出现短暂的窒碍。他心中一惊，立即收敛心神，风笛声继续飘扬，除了刚刚那几乎不为所查的突兀中断，仍是那么美妙。

但渐渐地，他开始觉得不对，意识慢慢地变得模糊，风笛声越飘越高，像飘到天际。

他睁开眼。

直直地看到了演武场冰冷的地面。

喉头滚动，想要说话，却发现血液从嘴角流出。

不远处，菲尔德的身体还在兀自挥着剑，颈部像喷泉一样喷出鲜血，而拉结尔站在一旁，漠然旁观。

原来要死了啊……可惜。

菲尔德的头颅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几乎同时轰然倒地。

“第一局，塞西尔家族胜。”

公证人毫无情感的声音回荡在演武场内。贵族们纷纷交头接耳，男人目不转睛，贪婪地盯着地上的血液，贵妇们装模作样地扭过身去，与旁边的妇人攀谈。

五六名小工进入场内，清洗着血液，拖走了尸体。片刻后，一切又变得干干净净。

西边的休息所内，乔舒亚对胜利归来的拉结尔微微颔首：“做得不错，拉结尔。”

拉结尔表情没太多变化：“本来就该胜的，少爷。”

场外，公证人宣布第二场决斗开始。

“该你去了，阿里亚。”乔舒亚说道，“你的对手只是个普通人，记住不要失手杀了她，将她逼入平局就行。我好不容易来了，可不想就这么回去。”话语中的得意和傲慢，已经压抑不住。

“知道了，少爷。”名为阿里亚的随从依旧是那天蓝色劲装的打扮，语气中有些不满，经过拉结尔身边时，朝他瞪了一眼。

乔舒亚目送阿里亚离去：“他似乎对你有些不满。”

拉结尔只得苦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里亚一直觉得实力在我之上，却没多少做事的机会。”

“他实力或许真的在你之上。”乔舒亚摇头，“可是做事太毛躁，还需要多历练。”

说着，乔舒亚又叹气道：“我怕他等会还是会忍不住下重手……诶，真和他叔父是一个性子。”

另一边的琳也已经做好上场的准备。她脱下了厚实宽大的棉衣外套，上半身是棕色呢子马甲，下半身是同样质地的热裤，脚上穿着到膝盖的长筒皮靴，露出肚脐、腰际的人鱼线还有一大截雪白的大腿，分明是春季，却已经让人感觉到了夏天的热力。

“小心点！”修没有像阿大一样盯着她的肚脐发愣，直视她的眼睛叮嘱道，“如果不行的话，就马上认输吧，留住性命最重要。”

“我会的。”琳报之一笑，声音低沉，随后右手拾起一把短匕首，左手抽出一把长剑，走了出去。

修有些困惑，记忆中琳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决斗双方站定。

阿里亚挑衅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可恨不是那个黑毛小子！不能狠狠折断他的手脚，以解心头之狠。

阿里亚至今仍记得那天刀架在脖子上的耻辱，只是想到待会乔舒亚会亲自动手，他总算心安了些。

眼前的美人也不错！这白嫩的肌肤！过会，一定要一件件割碎她身上的衣服。

正想着，决斗的钟声已经响起。

“第二局，开始。”

公证人话音未落，沛然如雷动的吼声蓦地响起。那声音像群狼又像群猿，但比那些还要透彻浑厚百倍。恐怖的声浪席卷整个演武场，扩散到半个黒堡，甚至打穿了天上的阴云。

一下子，所有油灯的火焰都在瑟瑟发抖，行将熄灭。演武场内一度陷入昏暗。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摄住了，甚至连艾伦都惊讶地看着场内仰天长啸的琳。难以置信那是从人的咽喉中发出的响声。至于阿里亚，他的灵魂也像那些火焰一样摇摆着。

声音停止！

一瞬间，演武场内恢复了明亮。恐怖的气息没有消失，却像急速塌缩的星云一样，收归在场中那小小的少女的体内。

阿里亚终于收回神了。

琳在等他。

下一瞬，她掷出了左手的长剑，如同惊鸿。

阿里亚慌忙格挡，双手握剑，堪堪打飞。

但他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眨眼间，琳冲到了他身前，手中的匕首狠狠扎在他左肩肩窝中，左手制住了右手手腕。

琳没有停步，她顶着阿里亚，像顶着一张薄纸，疯狂地向前冲刺，加速冲刺。

终于，咚的一声，阿里亚在冲刺的尽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墙壁上。

花岗岩制的墙壁纷纷龟裂，于此同时，阿里亚体内也传来噼噼啪啪的沉闷声音。

琳退开了，拔出的匕首带出细小的血雾，左手松开了彻底捏碎的手腕。

短短数息之内，阿里亚已经完全丧失任何反击能力。他背靠着墙壁，身子缓缓下滑，嘴角不断地流出鲜血。

“死吧。”琳面无表情，匕首一挥，接着不再看他，缓缓转身走开。走了几步，阿里亚人头落地，脖颈处喷出的鲜血在琳身后升起，而琳没有沾染到一丝一毫的血污。

贵族席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以及贵妇们的尖叫声。

琳仿佛没听到这些声音。她低着头，步履蹒跚，走得很慢，偶尔疑惑地回头，神情似乎像遗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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