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堡演武场内,火焰烧得格外明亮。
决斗仍在继续。
第三场,修对阵乔舒亚。一个是乡下的穷木匠,一个是领主的长子。一位是相貌平平的行商,另一位则是威仪堂堂的绅士。
自一出场,乔舒亚便迎来了贵妇们的尖叫,年轻的爵士也回之以飞吻,那气度好得像是在舞台上接受众人视线洗礼的戏剧主角。相比之下,修要寒碜得多,孤零零灰扑扑地像夜里偷宰耕牛的屠夫。
这样的情景让修想起了前世第一次上公开课的时候,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却给人一种奇怪的疏离感和孤独感。
修有些胆怯!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怀疑这样做的意义。他内心隐隐希望琳会在第二场认输,那样的话,他便有理由抛下这里所有的事情,立即离开。
他又有些懊悔,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事情的发展渐渐变得不可控,还卷入了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早知如此,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呢?!其他人的自由,和他有关吗?他所在乎的只是家人和自己的朋友罢了。现在妹妹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却为了旁人,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更何况决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父亲虽然口头上答应危险时会来教他,但谁又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修,你凡事容易想太多!剑士要有斩断一切的决心!
修蓦地回忆起父亲的话,犹如一桶冰水浇在头上。是啊,即已如此,想这么多干嘛!
他的眼神变了。
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渴望自由也是人的天性。我依照我的本心做事,这就行了,其他的事情管他做什么!
“来!”修沉喝一声,剑尖挥动,在地上划了个十字,如同落下两记鼓点,随后没有丝毫停顿,黑色的长剑曳地而起,仿佛山风和松林。
然而,乔舒亚更快,身形如同鬼魅般晃动,轻易避开了剑锋。接着,他手中的剑出鞘了,银光乍现,像银蛇般斩向修的手腕。
修心中一惊,攻势回撤,柄头回旋,堪堪用长剑护手挡住了乔舒亚的攻势。
乔舒亚也没有继续缠攻,退了一步。
修深吸一口气,同样退了一步,将全部注意力投注在对手的手腕和脚步上。
和乔舒亚给人的印象不同,年轻的爵士佩带的是一把窄刃细长的剑,这样的剑显然不适合和重剑对磕,是速度型剑士惯常的选择。
要压制对方的速度,只能抢攻了。修打定主意,左脚微微向前侧移。
这时,乔舒亚忽然扯动嘴角笑了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长剑不经意间由右手换到左手,向修攻去。
修举剑格挡,却挡了个空,身形急退,才躲开一剑。但此时,乔舒亚的攻势如同渔网般兜了过来。修左支右绌,左臂一疼,已被划开一道口子。
乔舒亚继续抢攻,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用剑的风格又与修截然不同,那柄窄剑在他手中不断左右换手,而且手腕的动作隐蔽细微,让修完全难以判断下一剑的方位。
乔舒亚进,像轻灵的燕雀,不断穿插飞舞,游刃有余。修退,像被推着倒退的笨拙马车,片刻的时间内,左肩又中了一剑,所幸伤口不深。
身后就是墙壁了!修不能再后退,他一咬牙,趁着挡住攻势的一瞬,继续发力,将对手的剑打横荡开。
果然,乔舒亚谨慎地停止了攻击。
修刚要松一口气。忽然,两道银光一左一右竟同时向他袭来,在空中交汇成十字。
危急时刻,修反而放松了身体,听从意识里言灵的声音,身子倒地,左手撑地,双腿像鞭子一样左右横扫。
砰、砰——
意识里是两声激荡的鼓点,现世里乔舒亚手腕骤遭重击,立即退了开来。
修重新站了起来,左腿处仍是受了不轻的伤,热乎乎的血已经湿透了脚面。
“竟然能躲开这一剑,你还不错。”乔舒亚脸上沾着血,挂着笑。
“那是当然的,小白脸。”打了这么久,修也打出了真火。他凝神左腿处,虽然皮肉翻卷,但血总算止住了。成为骑士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逐步摸索出了控制身体的方法。
“你说什么?”乔舒亚危险地眯起了眼睛,这句话已经是在挑战他的自尊。
“嗨,听不懂人话吗,卖屁眼的基佬。”修深吸一大口气,同时屏住了呼吸。
父亲曾说过,言灵并非天外之音,它的声音会因为自己身体的状态和外在的一切而不同。屏住呼吸,最大程度控制心跳,能让对手的言灵最大限度错估己方的状态,同时也能让自己加强对身体的控制。
“很好,我会让你后悔的。”乔舒亚愤怒了,到刚才为止,他仍未使出全力。
双手交错,反手握剑,乔舒亚突入修的攻击范围,修急速侧劈。
乔舒亚避开,看也不看,反手挥剑。
两人交错而过,修的背上又多了一条伤痕。
乔舒亚转身,露出得意的笑容,却见修完全不受影响,只挥剑向他攻来。
乔舒亚收敛了笑容,与修近身缠斗在一起。凭借速度优势,片刻后,乔舒亚又在修的右手上留下了浅浅的伤痕。情势分明对他有利,然而他却越来越觉得不对。
他意识里言灵的声音是春雨和鸟雀的声音,从刚才开始,雨声越来越大,不再像屋檐流下的落雨,而是淅淅沥沥的让人心烦,同时鸟雀的声音也越来越冗长,像是在悲鸣。
如果他可以听到修意识里的声音,会更加惊讶。
修脑海中言灵的声音是鼓点。此时,鼓点的声音随着挥剑的动作,一声声加大,渐渐地像是四面八方都响起了这鼓声,击鼓声在茫茫荒原连成一片,如同雄浑的战鼓,激荡人心。
不过,在场外的人看来,毫无疑问仍是修处于劣势,在苦苦支撑而已。
东边休息所内,阿大焦急地和艾伦说着:“艾伦老爹,修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妙啊,咱们要不认输算了?”
“要是现在认输,修这辈子也别想再握剑了。”艾伦也是关心则乱,皱眉道,“再等等吧,现在的状况还不是很糟糕。”
从第二场决斗后一直一言不发的琳,忽然将目光投向修,开口道:“放心吧,要担心的是他的对手。”
阿大惊奇地看向琳:“可是修受的伤,比对方重多了,琳小姐……你该不会是打糊涂了吧。”琳从刚才开始就显得精神恍惚、痴痴傻傻,也难怪阿大会这样问。
“言灵的声音,修的声音比那位小白脸好听多了。”琳闭上眼睛,舒心地露出了微笑,“这声音很舒服。”
“什么声音?”阿大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能听见言灵的声音?”艾伦若有所思地看着琳,点头道,“这就难怪了。”
“艾伦老爹,什么意思诶?”阿大凑上前问道。
“别吵,好好看着。”艾伦推开了阿大,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
此时,演武场内的修已经越打越顺手,连外人也已经看出,乔舒亚的攻击已经被完全压制住了。但修的身体也快到极限。不能一直憋气下去,否则死的只会是自己。可是要怎么战胜对方呢?乔舒亚的速度仍是极快,即便无法取胜,也足以自保。
只能制造机会了!修盯着对手手里的剑,暗下决心,拼着受更重的伤,也要击败对手。
打定主意后,修故意一剑挥空,果然乔舒亚抓住机会,挥剑直刺。
机会来了!修握剑的右手不避不让,迎着乔舒亚的窄剑而来。
噗——
窄剑带起一蓬血雾,穿过修右前臂的桡骨和尺骨之间,直至修的肋侧。一阵剧痛传来,右手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剧烈颤抖。修强行压下疼痛,利用这唯一的机会,夹住了乔舒亚的剑,同时控制右手肌肉锁死了剑刃。
乔舒亚一愣,下意识地要抽回剑。但那剑却像长在城墙里一般,纹丝未动。
乔舒亚回过神来,立即察觉到了危机,却为时已晚!偌大的拳头在他眼前放大,直到狠狠砸在他脸上。
巨大的力量将乔舒亚整个人砸得飞了出去。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脸在空中转了一圈半,然后猛地砸到了地上。
若是普通人挨了这一下,早已当场毙命。
“咳、咳——”乔舒亚毕竟是言灵骑士,双手勉力撑起了身体,咳嗽了几声,带血的痰里混着好几颗碎牙。
剧烈的冲击让他晕头转向了半天。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强烈的愤恨刺激着他继续站起来,他绝不能容忍这样的失败。
可此时,一把剑已经搁在了他脖子上。他自己的剑!
“你输了。”说这话的时候,修终于吐出了一口浊气,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片刻后,观众席上不少人都站了起来。刚才上演的那一幕逆转,让颓废荒诞的黒堡贵族们感到了一丝热血。不少人,甚至鼓起掌。
演武场内的光似乎更亮了。
而黒堡伯爵府内,却是黑得更深。
“别想走!”杜威强忍意识海的崩裂的剧痛,左手一挥,立柱上的一柄阔剑脱鞘而出,向夏普急刺而去。
夏普脚步不停,稍稍侧身,躲开了飞驰的阔剑:“伯爵大人,还是听听我的劝告吧,在您的老朋友奥利弗面前少用些魔法,他会生气的。”
果然,怪物奥利弗不知为何,勃然大怒,紧握双拳,喉间发出难以辨明的音调。同一时间,黑光大盛,直接将杜威、戈斯还有那位兜帽法师吞噬其中。
“走!”怪物奥利弗的异状似乎让夏普也颇为忌惮,他招呼身后的吟游诗人,冲出了大厅。
这时候,那位瘸腿的吟游诗人腿也不瘸了,健步如飞地紧随夏普。
走出正厅大门,小花园内,清道夫正与多位骑士激战。
地上已躺了两具尸体,一具是被人生生撕扯而死,一具已烧焦得面目全非。
此时,仍有多名骑士在和清道夫鏖战,一位骑士从铠甲的缝隙里刺入清道夫的体内,另一位骑士从背后斩向头部,剑卡在脑壳里,顺带将坚硬的钢铁劈成了两半。
可是,清道夫的行动完全不受影响,他左手抓住一名骑士的手臂,火焰沿着那手臂向头脸爬去。
接着,轰地一声,一股人肉烤熟的刺鼻焦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是夏普!”周围的骑士看到夏普,却没见杜威伯爵,顿时一阵骚乱。其中一位骑士,立即抛下清道夫,挥剑向夏普攻去。
夏普看似闲庭信步,右手一招,地上一柄重剑向他飞来。刹那间,他单手架住来剑,又重击敌人胸膛,反手一剑斩落了那名骑士的脑袋。
另一位骑士从左侧偷袭,剑将要刺入夏普腰际。但转眼间,被一把匕首挡住,夏普一笑,匕首脱手,以诡异的角度刺入那骑士的咽喉。
夏普几乎是同一时间杀死了两位骑士。剑速之快,远超寻常高阶言灵。
眼见同伴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那些低阶言灵哪里还有斗志,一哄而散。
“走吧,维维安。”夏普招呼着那位清道夫。
此时,清道夫的头盔刚好掉落,脑袋上还插着把剑。虽然血肉模糊,但右脸上还保留着人类维维安的痕迹。
夏普嫌恶地看了眼:“欧莎,帮他整理下。”
“好的,大哥。”身后的吟游诗人声音变了,变得更加柔和尖细,宽袖里的手修长洁白,俨然是位女性。
维维安木讷地任由欧莎摆弄,抽出了脑袋里的剑,接着捋了捋沾满血污的头发。
夏普自顾自走在前面。吟游诗人捡起了地上散落的头盔,扣在了维维安头上,紧跟在夏普身后。
一路走到前庭,遇见的仆役和护卫们无不落荒而逃。但很快,夏普的身后像煮开的锅,乱成一团。整个伯爵府变得格外嘈杂,火光摇晃着、升腾着,人声鼎沸,一如黒堡数十年前战乱时那样。
“伯爵……伯爵大人疯了!”
“神哪,莫尔蒙爵士、戈斯法师……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光,小心那黑光,大家快跑吧。”
“救我——主人救救我——”
“他们根本不是人——怪物……啊啊啊…………”
又一阵黑光舞动,仆役们到处乱窜,府内的私兵四散而逃,到处都是人推搡着人。唯独夏普依旧是不紧不慢。他像在逛自家庭院般悠闲自在,但稍有接近的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子爵大人的剑下。
伯爵府大门这时已经洞开,几位仆役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不时慌张地回头。
夏普挺直着背脊,走出了大门,回头看了眼伯爵府:“黑潮已至。”
似乎在回应子爵大人般,身后的火光大盛,黑色的光已经隐没,半明半暗的烟雾在半空中疯狂地舞动,犹如被压在锅里的沸水。
“啊————”
伯爵府发出了齐齐的一声哀嚎!连同已经逃出伯爵府的几位仆役也忽然一滞,缓缓躺倒在地。随后便是一片死寂。
与此同时,维维安也难以觉察地颤抖了下,回过头,疑惑地看着身后。
“走吧。”夏普不再回头。渐渐浓重的夜色里,吟游诗人举着火把,在黑暗中前行,维维安跟在两人后面,先慢后快。
拐过三个街角,伯爵府的混乱渐渐被抛在身后,街市上安静得异乎寻常,一位巡夜人便趴在墙角。几处房子里透出微亮的灯光,仿佛生活依旧宁静。
又拐过一个街角,一个男孩在黑暗的街市上跑得脚下打飘,正要拐弯时,不小心撞上了夏普,哎呀一声跌坐在地。
夏普没有迟疑,扶起小男孩,微笑着掸落了他身上的灰尘:“嗨,这位小伙子有什么急事吗?夜里一个人在街上跑,可不符合绅士的礼仪。”
“对不起,先生。我急着赶路,没看到您。”男孩懵懂地说道,忽然认出了夏普,“您……您是夏普大人!”
夏普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没有说话。
“夏普大人,您……您认得我吗?”男孩出奇地有些兴奋。
“洛家的小夏姆,我当然认识。”夏普记忆力超群,拍了拍男孩,说道“你们父子两都是虔诚的教士,我怎么能不认识。”
男孩清秀的脸上泛起红晕,忽然又害怕道:“大人……您不会告诉我父亲吧,我要是太晚回家,父亲会生气。”
“这可要看小绅士是干什么去了?”
男孩低下头,思考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回答道:“奥利弗家的一位姐姐……被剪了舌头,吃不下东西,我……我喂她吃了些馅饼。”
夏普没有说话。
男孩慌慌张张地辩解道:“大人,我知道接触本罪者是不对的。但姐姐真的是个好人,姐姐只是家里欠了钱,才当了奴隶。”
“我明白。你是个好孩子。世上都是有罪的人,又何来原罪者和本罪者的区别。那些不过都是俗人的庸意罢了。”夏普轻轻笑道。
男孩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脸上挂满了崇拜:“原来大人也是这么想的,那真是太好了。”
“你家住那里?”夏普蹲下身,和男孩平视,“下次可记得要早点回家。”
男孩雀跃地说道:“就在伯爵府边上。”
“是嘛,那快回家吧,现在可不早了。”夏普笑了笑,眼神温和。
男孩高兴地答应,转过街角,脚下生风地奔走了,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吟游诗人欧莎望着男孩消失的方向,欲言又止。
夏普在前面走着:“现在去见见你说的那位神奇的女孩吧。”
“是。”
“或许,这会是在黑堡最大的收获。”夏普轻笑了声,随之归于平静。
街上依旧静悄悄的。
欧莎松开了紧抿的嘴唇:“大哥,黒堡有十三万人,里面有三万人是正一教徒。”
“喔?看来黑堡的主教还是做了点事。”夏普回头说道。
“他们大多数人今晚全都会死。”欧莎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
“凡人皆有一死。”夏普面无表情。
“修•夏尔呢,你不是很欣赏他吗?”
“边走边说吧,小妹。”夏普似笑非笑,转头继续走着,“他很聪明,比你想的还要聪明。”
“但是你要杀了他?”
“我已经对他手下留情了。他如果不来伯爵府,今晚应该会活下来。我真要赶尽杀绝的话,让你的玩具去就行了,他好像还惦记着那个少年呢。”
“大哥……你在黑堡演武场的火炬里加了火河沙。”欧莎语气变得急促,“你明知道那种怪物最喜欢火和影……还有人多的地方。”
“你在监视我。”夏普声音紧绷,欧莎知道那是副团长大人发怒的前奏。
“我没有。”欧莎明白在这个问题上绝不能含糊,“身为密探,只是对某些事情比较敏感而已。”
“密探的眼睛可没有长在脑后。”夏普怒气稍减,“欧莎,是我们认识得太久了吗?”
“大人,我明白了。”欧莎低下头。
没再说话,穿过闸门,一路无人阻拦,三人到了下城区的监狱门外。厚重的松石木门前,欧莎取出了四弦琴。
悠扬轻曼的旋律随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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