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朝东又走了四天。

路途中，若依和豆豆很快熟悉。豆豆虽然性格有些拘谨多礼，但毕竟只是十多岁的男孩，爱说爱笑，内里充满了朝气和热情。两人闲谈的时候，反倒是豆豆说的多些，甚至是略显亢奋，说着说着便不时手舞足蹈。而若依更多的是在一旁静静听着，不时插上几句话。相处了几日，若依也渐渐发现豆豆虽然年纪小，可见识广博，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和她哥哥比自然是差很多，但也相当有趣。

譬如，男孩知道玫瑰花制成香水的蒸馏方式，知道德摩尔商船到西大陆要沿着长音岛链一路航行，知道极北之处有着永夜和永昼的区分，知道东大陆踢踏舞的由来。男孩还会推想极北永夜的时候，极南是永昼，琢磨有什么方法可以提取人身上的味道，甚至想鼓捣出不借助岛链航行的方法。

总之，男孩知道很多很多，却唯独不知道关于自己的事。

“我哥哥一定会喜欢你。”夜空下，若依枕着手臂这样说道。男孩身上那异常旺盛的好奇心和追根问底的求知欲，像极了自家哥哥。她虽忘了哥哥的名字和相貌，却记得哥哥的每一句话，甚至记得哥哥在谈论数学时，眼睛应该是发亮的。

不知不觉中，若依觉得哥哥小时候应该便是眼前豆豆的样子。也或许，不，一定是比豆豆长得更俊俏一些。

豆豆已经不止一次从若依嘴里听到哥哥。若依显然对哥哥更加推崇，男孩便有些不服气。若依轻描淡写地说，确实有不借助岛链航行的方法，她哥哥就知道。然后，她便将如何利用磁石制作指北针讲了一遍。

男孩听后，既惊讶又钦佩。因为他确曾听闻过磁石秘术，只了解了个大概，更不知道还有如此妙用。敬佩之余，男孩将若依哥哥当成了无所不知的先贤。若依也有心卖弄，把豆豆大概能听懂的知识全说了一通，愣是把自家哥哥吹嘘成了无所不知。

“如果是我哥哥的话，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失忆症。”得意之下，若依随口胡诌，俨然又把哥哥讲成了包治百病的医师。不过，当豆豆问起哥哥的名字时，若依傻眼了，她只能依据父亲的名字，推测哥哥姓夏尔，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因为心虚，若依就把哥哥的其他事情详细描述了一遍，包括身边跟着个大个子兽人这事都翻出来讲。

豆豆闻言，非常兴奋。“我是谁”这样的哲学性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久。但是豆豆提议去找哥哥的时候，若依却又表现得明显失落。他不明就里，也只能闭嘴不谈。

旅途中，有豆豆作伴，时间过得快了许多。只是这几天，豆豆的身体总是时好时坏，有时发烧咳嗽，有时却健步如飞。若依完全摸不清头脑，问了几次，豆豆说可能是几天前落水留下的毛病。

这一天傍晚，两人已经到了普列瓦近郊。北方的夏天和南方的夏天一样热，只是北方的夏天比较短暂。北方的白天却相反。到了快傍晚时分，天还很亮。

荒丘边，若依闻着身上的酸臭味，抱怨道：“豆豆，到了普列瓦，有什么办法能赚许多钱吗？”

“普列瓦有大量的商会。要是眼睛没事的话，我倒可以找份抄写员的工作，或许去做会计也行。”豆豆眨着黑色的眼睛。

“做会计和抄写员，我也行啊。”若依叹着气，头发灰扑扑的，脏得全纠结在一起，连衣服也破了几个大洞，只能在外面披着薄毯，“我们年纪还小，又一副难民的样子，应该不会有人雇佣我们吧。”

豆豆边走边想，忽然拍着脑门说道：“我们可以去路边表演啊。我来写歌词，若依你来唱。只要好听，有些阔气的老爷一高兴，肯定会赏些里尔。”

“你会写歌词？”若依好奇道。

豆豆笑说：“恩，写那种两三个音节一顿，没什么转调的歌词很容易。现在魔厌闹得厉害，我们来唱些激励人心的歌，一定有人喜欢。”

“这样啊！”若依眼睛发亮，赞道，“好厉害！”她记得哥哥在各类艺术中，只喜欢绘画，其他一律很讨厌。可是她却很喜欢那些。

豆豆顿感受宠若惊，嘿嘿笑着。他一路卖弄学识，从未收获过如此赞誉。

两人正说着。身后传来隆隆的车轮声。豆豆心里一惊，压低了头，把布条往眼上一罩，扎在脑后。为避免麻烦，两人一路走来，都是偏离大道。没想到这样行驶不便的荒丘边，仍有大队人马经过。

若依自发拉过男孩的手靠边站着，等待大队的马车经过。

后面的人越来越近，扬起滚滚尘土，当先的是一小队骑兵。

若依向马队望去，竟发现打头的便是铁甲武士诺万。她暗叫了声倒霉，心想要是大个子再来骚扰她，这回可得好好揍上一顿出气。

诺万骑着马经过，只回头瞥了一眼若依，便视若无物地驾马而去。马队的后面是三辆厢式马车，再后面是七辆载满了货物的拖挂式马车，殿后的却是一位骑马的高大黑发女性。一行人走得很急，似乎在赶路。

车队眼见着就要全数通过，若依正松了口气，那位黑发女人却突然喊道：“停下。”

前面的马队应声停住，一人拉转马头，问道：“大人，怎么了？”

“带上这两个人。”黑发女子说道。

“大人，车厢里已经坐不下人了。”

“带上他们。”黑发女人不容置疑道，“放他们在这里，被魔厌追上便会丧命。”

黑发女人跳下马去，不由若依分说，一边一个夹起她和豆豆，放在了最后面马车的货物上。

若依心想八成还能混几顿吃的，便没有反抗。那女人动作看似粗放，实则温柔，特意将若依放在了软绵绵的纺织物上。

若依认真打量起黑发女人。

那女人脖子纤长，小麦色的皮肤，身量比一般男子还高。面容虽不靓丽，但粗眉大眼，很有英气。

若依冲着女人一笑，讨好道：“谢谢姐姐。”

黑发女人眼睛一亮：“你叫什么名字？”很少有乡下女孩这么懂礼数。

“我叫若依。姐姐你呢？”

黑发女人颔首道：“拉米亚。”

“是黑玫瑰拉米亚大人。”前面执缰绳的马夫崇敬地说道。

若依回头望去，原来是那天晚上的少年米哈尔。因为若依大变样，连声音都有些变化，米哈尔也没认出来。

几人攀谈了一会儿，若依得知黑玫瑰拉米亚是西大陆闻名的轻卫营骑士，同时也是诺曼王室名下二十个商团之一——黑玫瑰商团的控股人。此次，轻卫营接到召集令，赶赴普列瓦阻击魔厌。路上，拉米亚刚巧遇到即将就地解体的紫鸢花商团，因为顺路便接过了指挥权，护送他们一路到普列瓦。

营和团是这个世界的两大军事建制。团更注重成员之间的默契和配合，将个人能力发挥到极致，而营更注重小队分工，发挥团队核心的作用。两者孰优孰劣，没有定论，但营的人数往往比团来得多。

说到轻卫营，和重卫营一并被尊称为游侠营。豆豆知道游侠营的许多轶事，便和若依聊了起来。

原来，游侠营在一万多年前由诺曼国王倡导组建，但其传统却是由游侠们共同推举领袖，经过漫长的发展，王室的影响早已微乎其微。如今的游侠营总部设在奥瑞安，踪迹遍布整个西大陆，甚至东大陆也常有他们行侠的传闻。

游侠营的箴言是自由和正义。这些浪荡惯了的游侠极其讨厌约束，只遵从自己追寻的正义。可一个组织的发展，总难以避免地体制化和官僚化。于是，那些更加注重自由的游侠们便自发组建了轻卫营，虽然从未宣布脱离游侠营，但也不服游侠营的管束。而老的游侠营，久而久之，便被人称为重卫营。

这番话，豆豆当着拉米亚的面直言不讳地说了。果然，生性自由的游侠拉米亚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当成了夸耀他们的话，赞赏男孩见闻广博。

一行人又赶了一段路，直到天色整个黑下来，众人才疲累地原地休息。大伙对这样的安排都没有怨言，因为身后正有魔厌在逼近，那些怪物们可不需要睡眠。

生火做饭的时候，若依不好意思白蹭一顿吃的，便帮马夫和力工们收拾东西。豆豆装着瞎子，坐在一边偷懒，旁人问起，便说自己倒霉，逃难途中不小心瞎了眼睛。

晚餐是薄饼加腊肉肠，若依和豆豆混在马夫和力工人堆里，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这时候，马夫们又劝起米哈尔，同时惋惜着亚森的死，称赞亚森为人很是不错。

听到一位普通武士都能挺身对抗魔厌，豆豆也不禁赞道：“好一位勇士。”

“那是当然，亚森大叔是位勇士。”米哈尔眼睛一亮，接话道，但马上又变得垂头丧气，“可惜没能得到战神的眷顾。”

“别傻了，咱们寻常人怎么可能得到神的眷顾。”一位胳膊粗壮的力工说道，“谦卑、努力便能得到神眷顾这种话，是正一教的说辞，你见过几个平民人家出生的超凡者？”

“夏普子爵大人，还有三十人团的诸位不大多都是吗？”米哈尔反驳道。

“那顶多就三十个。别说万里挑一，百万里挑一都不到。”旁边的年长马夫说道。他说的是事实，超凡者之间结婚生子是这个世界的铁律。百万年下来，平民之间诞生超凡天赋的概率越来越低，更何况，即便有极高的天赋，也需要后天的引导。像修的青梅竹马瓦妮莎那样幸运的个例，可说微乎其微。也正因此，正一教教化平民的举措才显得尤为难得，但也收效甚微。

米哈尔被一通抢白，说不了话。豆豆却摇头说道：“正因为是位寻常人，亚森先生的勇气才更加难能可贵。骑士持力而战，没有必死的准备，这位先生明知不敌，却毫不退缩，真是壮举！”

马夫和力工们闻言，几十双眼睛看向豆豆，讷讷地没有反驳。米哈尔咧开嘴笑着。若依捅了捅豆豆，示意他闭嘴。她可不想惹人注意。

豆豆没理会若依，继续说道：“我要为这位勇士写一首歌。”

“先生还会写歌词啊！”旁边的人见豆豆谈吐不凡，显然是落难的贵族子弟，纷纷恭维着。

“会一些。”豆豆谦虚道，脸上有些得意。

若依白了豆豆一眼，心想你眼睛的事暴露了怎么办。于是，她扯了豆豆一把，岔开话题道：“大家说的三十人团，肯定没有咱们游侠营厉害吧？”

拉米亚就在不远处，众人自然纷纷说是游侠营更厉害。拉米亚似乎也注意到了诸人的谈论，朝这边看了一眼。

话题从游侠营和三十团谁更厉害，很快延伸到了世界上都有那些人比较厉害。

市井平民一谈起这些，便非常快活。与他们对超凡者的敬畏不同，谈论谁比较厉害，虽偶有得罪超凡者的可能，但指点江山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如此带来的欢乐，足以让他们无视风险。

要说谁比较厉害，排第一的，自然是阿克夏神教的长者议会。由十二名秘法师和大灵媒组成的豪华阵容，在平民心目中，便等同于众神殿了。紧随其后的，是传说中难见踪迹的地上代行者多莱一族。多莱便是传说中的龙。相传，多莱拥有遮天的双翼和独特的神语魔法，龙王乔治甚至有末法之能。

后面的排名便是众说纷纭了。这时，许多武士也加入了讨论。众人维护着心中的权威，吵了个面红耳赤。

虽一时难以确定排位，但大致的梯次还是有的。

排在第二梯次的，便是圣山的梦境守卫者、眷河的长河冥想者以及正一教的枢机议会。前两者虽以通灵师为主，但隶属的魔法师和骑士也不少。其中，圣山据称把守着阿蒙神的梦境大门，大祭司米拉克更传闻是当世最强灵媒。而正一教的枢机议会虽没有顶尖强者，但传闻有相当厉害的杀手锏。

接下来的第二梯队，便是三十人团、游侠营、东大陆的长子团以及隶属于各个国王和大公们的近卫战团。若论出名，自然是游侠营、三十人团和长子团广为人知，但论真正实力，可就不是寻常人能得知的了。

剩下的兽人、矮人、精灵这些乱七八糟的势力，差不多都被众人扫进了历史的故纸堆里。至少在人类看来，除了精灵女王，兽人大祭司等寥寥几人，其他皆不足道哉。

说到后来，众人吵得更加厉害。有人便把阿蒙神、祖瓦伊之类的，抬出来压人。事实上，多莱一族确实存在，甚至许多平民都见过，但神和祖瓦伊就显得虚无缥缈了。因为谁也没见过，便能信口胡说。

众人大声争论着，心里却放松下来。尽管魔厌暂时十分猖獗，但人类中有这么多的强者，难道会输给一群没有脑子的怪物吗？

拉米亚把玩着仿古样式的酒杯，远远地听到众人的谈论，对大多数内容只能付之一笑。普通平民如何能知道超凡者的实力？许多是名不符实，又有许多是远超想象。比如，所谓游侠营不过是名声好听罢了。至于三十人团……

黑玫瑰拉米亚吞下杯中的烈酒，遥望着天际。

夜越来越深，疲累了一天的人们得以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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