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七问离心

三本小时候，生过一场病，不知道重不重，就是躺床上一月起不来的那种。

之所以说不知轻重，是因为一个月不用去上学的经历实在太过愉快，以至于现在他也记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装病，还是真的有生命危险。

三本是相信科学的，因为这病最后是医生用药治好的。

虽然在此之前，母亲也给他找了几位听说很灵的神婆。

神婆没有别的法子，就是让母亲在他床边轻拍叫魂：“回来啊~回家吧~”

这是当地流传很久的土方，对小三本也是奏效，因为他不用拼命妄想去相信，就能知道母亲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以至于，他在中学离家第一次住宿舍，睡觉前，总要拍着床沿，轻声哄着自己才能入睡：

“回家吧~回家吧~”

现在想来，那些病死之人，那些强撑身体已经成年长大的孩子们，他们在奄奄一息，濒死之际，脑海里是否也有这样一种声音停留，那曾来自挚爱之人的挽留声：“让我回家，无论怎样，请送我回家。”

“第一个问题：渣滓！你也有母亲吗？”

三本对着葫芦里躲藏的鼠妖，冷声问道。

对所有生灵而言，这个问题简直是送分。

但唯有对鼠妖，它拿不准三本的意思。

它应该是有母亲的，它小时候应该吮吸过她的乳液，但它已经记不清了，无论是她的模样，还是她的结局。

因为在偶然化智成精，能记事学习的那刻起，它就已活过了自己的兄弟，乃至它的若干代子孙。

“有的，一定是有的。”它哽咽道，不知怎的，几乎流出泪来。

老鼠极端饥饿时，会啃食掉族群中的弱者，这就是它无法自视，至今无法回归族群的原因。

故修道者常言：天地为炉兮，而万物为铜。

三本不置可否，他继续下一个问题：

“第二个：你之前身上发生的种种，都能看做是神灵给你的恩赐吗？”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面对这个问题，鼠妖几乎要尖叫起来，如果不是有幸脱胎化妖，它便如自己的那样同胞一般，不知为何而生，不知因何而死。

它已经超脱为妖了，和普通老鼠有着本质区别。

它有着百年乃至千年的寿命，只要修行不止，它甚至能永世不死。

现在它已经能冷静看到一个人类完整的生老病死，它甚至看过好几只老鼠族群的整个兴衰史。

说书的常说“不在五行之中，跳脱三界之外”，它便是能这样独善其身。

呵，说到底，肉眼凡胎怎么能和仙神相提并论？

也许是第一个问题触碰到了它的内心，也许对这个回答太过自信，它第一次没有揣摩他人的心思，张口说了出来：

“当然！神灵是不容违逆的！”

话未说完，它便本能感觉到了不妥，一个立志与山神作对的人，怎么会感激祂？

自己是违了那人的心思，大概是要受罚了。

它张嘴想挽救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感激神灵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它这样执拗地坚信着，宁愿受罚也不愿改口。

若你投身鼠类，你以为你会比现在的我好上多少吗？

说到底，你之所以能站在我面前威逼利诱，还不是你好运，受神灵庇佑，投胎到了一个人形！

而且那山神也是从凡人做起，受过九世九劫，才终于修成的灵台仙胎，若无上神安天立命，这世上不知平添多少波折，有着这样伟力的仙神，又哪里是你一个靠法宝除妖的一世凡人能够攀比的？

“哦，这样吗？”三本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他就这样轻轻放过了它。

耗子察觉他攀着神像缓缓落下。

他终于认命了吗？是了。

耗子这样想着，暗中松了口气。

没有人能忤逆神灵，也没有生灵能抵制成神的诱惑。

说到底，人类和老鼠，都是这样寿命短暂，身不由己的可悲生物。

但即便如此，你们也值得庆幸了，因为你们距成神，只差着一步。

“第三个问题。”三本突然说道，他站立在神像脚下，正对着祂，如蝼蚁般渺小，亦如松柏般笔直，“你一直在隐藏的，是神前那盏长明灯吗？”

“什么！”鼠妖心中不禁一跳，“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它急忙否认道：“不是！”

“LIAR！”

耗子尚未说完，便察觉壶口打开，一股灯油直接滴入。

“我只是说有概率是圣水，可没说一定是，话说，你运气真是算不上好。”

长明灯中，温热如春雨的油脂，一滴入鼠妖的身上，便如火焰般迅速蔓延开来。

由点及面，将它全身毛皮都腐蚀地不成形状。

“啊！！！”

鼠妖难忍这噬心之苦，惨叫出声。

黑色毒雾如海浪般从它身上涌出，抵抗着这灯油的厉害，却又如烈日下的春冰一般，迅速消融。

等到灯油完全失去效用时，黑雾早已消耗一空，而老鼠也只剩下喘气的力。

这时，第四个问题接踵而至：

“第四问：长明灯只有驱邪的用处吗？”

“是！”浩子几乎是咬着牙，硬撑着说道。

了不起你给我一死，那我就真正快意了，但作为神仆，你别想我背叛山神大人！

“不~对~”

果然，他看出来了。

浩子惨然一笑，

在他费尽心思，摘下牌匾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的。

壶里涌来一阵清泉，不是灯油，是圣水。

鼠妖奋力翻滚着，原本失效的灯油，在圣水的催化下，居然又恢复了作用。

原本沉寂的黑雾也开始反噬自身。

在三向夹击，冰火气三重天中，鼠妖几乎是生不如死。

“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吧！”

无视壶内鼠妖的哀嚎，三本将灯油抹在牌匾上，然后用长明灯不断烤制。

黑匾里侧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烧灼声，热浪下，油脂逐渐凝固，露出匾上红白两色的隐藏图案。

“象棋残局吗？”阿月看到，有些苦恼，“我只学过将棋啊。”

三本对此道也并不精通，只是粗浅了解，然后和班主任在办公室看电视里国手对弈的程度。

他迅速分析红白双方的棋路，继而推算出他们的下一手：

“红，炮打连环，吃车！”

“白，马五抢七，将军！”

“红前，白后，所以密码是前六，后七。”

“看样子，这应该是庙后坟堆的位置指向。”

那埋人的地方，果然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三本握拳道：这眼前的一切，如今便都在我的运筹之下了。

他站起身，继续问道：

“第五问：若看到被你所杀之人复归，你会心生悔意吗？”

鼠妖看到过那地狱一般的惨景，听到那濒死之人的哀嚎，感受到那村子上盘旋着连自己都心惊胆战的怨气。

如果没有当初那道士做法，仅凭尸气肆虐，这里也绝对会产出一只大妖。

所以即便自己被欺骗利用又如何，这件事终究是这样被了结了因果。

妖一向夹杂在神与人之间，两头受气，难道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

而且只要幸存者忘记了，那么已逝之人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只是，真的这么结束了吗？

为什么自己即便回归，也只敢在神庙里停留？

为什么即便逃出外界，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心惊胆战？

为什么一直不敢再进那村子，甚至连庙后坟堆也不敢看上一眼？

为什么已经是很有法力的大妖，但自己仍感觉这片土地中蕴藏着惊天恐怖，只需要一丝火星，便能像火山一样爆发开来？

山神大人在上，我们到底造出了什么？

“会恐惧，但不会后悔。”它如实回答着。

三本没有读心的技能，老鼠这么说，他只能暂且相信了。

“第六问：我说我能了结这一切，你相信吗？”

了结谁？

山神，还是这村子里的东西？

鼠妖心惊但也有些期望地想着。

它的本性一向如此——欺软怕硬。

遇到难以抵抗的事物，第一反应不是接触收集信息，而是挖洞躲起来。

看别人冲锋赴死，这种事它做过无数次。

只是，你真的能做到吗？

“为什么恍如人烟，少有人来的山庄，在这关节时期，我们恰好赶到，身上连一丝赶路的灰尘都没有？”三本轻声蛊惑着。

因为Y集团不讲道理，不讲科学啊！阿月在一边默默吐槽。

“为什么我能得到村民的全力相助，连克你之物都尽数奉上？这圣水可是他们即便病毒肆虐，也不敢滥用的珍贵宝物啊。”

这宝物你对瓶一吹，就咕咚出来的吗？

“还有，为什么在我对你，对这山神庙胡作非为到这般程度，也没看到你那心心念念的山神大人有一丝丝表示？”

爸，你别用些里番台词啊，这会过不了审的啊。

鼠妖胆战心惊，不断颤抖。

它哪里知道剧本有时间限制，幕后boss出场都需要酝酿一下，至少先备一只专属BGM。

在这种情况下，它自然认为三本身后有连山神大人都招惹不起的存在。

毕竟它之前见识过，一只虎头妖，因为在神庙前大放厥词，不到一秒，就会被山神用山石碾成肥料。

“因为我即天命，我即吉凶，我便是混沌的代言人！”

“在我所侍奉的不可言说的混沌眼中，众生平等，不分妖魔神灵！”

不，其实你就是单纯中二不要脸而已！阿月捂脸道。

灵异世界，讲究因果循环，意思就是说，你不能随便指天发誓，也不能拿某位大神的名头开玩笑。

因为那都有可能成真。

只是三本从不担心，因为他为人正大光明，一身正气，从不说谎，连笑话都不说的。

老天爷这么讲理的人，怎么会随便怪罪他？

“你一个区区神仆，居然有胆子在我面前戏弄？”三本指着神像，表情轻蔑，“你来问问他，他敢这么对我吗？”

在这般指名道姓辱骂过后，山神居然还是没有一丝动作。

鼠妖这回是真的细思恐极，不敢不再把三本和山神放在一起看待。

此时，经历两个问题的休息时间，它终于又生出一丝力气。

妖怪就是这样恢复能力惊人的存在。

它支撑、撑起头，心中无比确信：

面前的这些人，都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存在。

虽然不能直言忤逆山神，但至少也别触怒三本大人和他之后的人。

三本见鼠妖还没有动作，心想再言行激烈一点，虽然也有可能成功，但更大几率是山神不堪受辱，冲破时间束缚，直接降神把我轰杀至渣。

而且真说起来，在神像手上撒尿这件事，自己又不是孙猴子，做出来也太掉逼格了。

他只能提上裤腰带，换个角度继续攻心：

“话说，你这么忠心耿耿，但你是神仆这件事，山神他本人知道吗？”

这一瞬间，委屈如期而至，鼠妖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我信，大人，我相信您，还不成吗？”

它哭诉着，泣不成声。

三本满意点点头：“果然……”

看进度，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踱到神像周围，敲敲打打，笑道：

“第七问，也是最后一个考验，回答不限是否：山神庙里，是否有一件养鬼用的宝物？若有，它藏在哪里？”

哈，这件事它恰好是知道的。

以前它供奉山神大人时，藏在匾后无意听见的。

那是从神主那里赐下的养蛊钵，可以镇杀邪祟，也可以温养恶鬼。

它就藏在神像腹中。

但三本大人一个外来者，他如何得知？

是了，难道就是因为此物，上头那不可言说的混沌，才派他而来？

鼠妖将一切由来脑补干净，却依旧迟迟无法出声。

它还是无法突破对积威已久山神大人的恐惧。

让它背叛祂，直接开口和祂作对，果然还是太勉强的。

壶外，三本却已经停止了脚步，冷笑道：“原来在这里啊。”

他缓缓打开了某处机关，一声轻响传来，如果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钟声。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三本大人对我的耐心，已经到极限了！

在最后一刻，鼠妖终于突破自己心中的恐惧，它如同溺水挣扎的可怜人一样奋力呼喊：

“我知道！我知道的！三本大人！”

“宝物在神像腹中，只要转动右手食指的机关就能打开。”

壶外，一声重物的落地声同时响起，几乎把它的呼喊声一并压倒。

之后，却是许久的，让人心生惊恐的寂静。

没……没赶得上吗？

在鼠妖捅恨自己刚才的迟疑，几乎悔掉心肠的时候，壶外那人打破寂静，他终于发话，施予鼠妖以珍贵无比的认同：

“考验结束。”

“你合格了。”

“接下来将是我，以混沌代行者的身份，对你的第一次训诫，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无法看清自己内心的家伙，它亦无法挣脱这与生俱来的牢笼。”

“神灵精怪，纵然存活千百年，突破不了自己的内心，终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如你以前，不过是服从自己的本能，杀生饮血，自诩超脱，却依旧被困在那弱小卑微老鼠的身躯之中。”

“畏惧比自己力量更强的人，去用杀戮制造连自己都惊恐的憎恶？”

“不，你应该追随比你更有勇气，更有智慧，能予你超凡入圣，行善事的博爱贤者。”

“去做正确的，让自己心情愉快的，被所有人喜欢认同的事，古语有云：‘善善恶恶，吾虽九死而犹未悔矣。’”

“这很困难，但都是值得的。”

“因为你是不同的，你被上天选中，拥有了独立的意识，拥有了长久思考抉择的生命。”

“然后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你遇到了正确的人。”

“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在寻找着什么，有人看到了深爱自己的家人、长者，而你看到了我。”

“现在，身在我面前的你，第一次有了自我选择的机会，选择本能地屈服，还是挣脱囚笼，浴火重生？”

“你给出了答案：不用再畏惧着丑陋地苟活着，为了自己，为了别人，去反抗那些行着恶事的坏家伙。”

“这就是你的回答，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自你善良而坚韧的内心。”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看到这一颗心的我，现在真的很欣慰啊。”

那一刻，鼠妖泪流满面，这是它第一次，也会是唯一一次，发自内心地被人驯服。

“是的，我已经做出来了选择，我会侍奉您直到我的最后一刻！”

“但如果有人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即便那人是我，你也要发誓，将他灭杀！”三本梵音阵阵。

“不不，除非三本大人命令，我以后即便饿死，也不会再杀生了。”鼠妖痛哭流涕，不能自己：

遇到这样善良伟大的三本大人，果然是我毕生之幸！

“痴儿啊！”三本苦笑起来。

而在葫芦外面，鼠妖眼神无法看到的地方，三本那悲天悯人的声音之下，却是尴尬到窒息的难堪。

回到之前那短短两分钟的寂静中。

“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三本呢喃自语，几乎要怀疑人生。

因为在那被他刚才全力搬开，本应藏着宝物的地砖下，现在却只有一件被野汉偷埋的陈旧红色肚兜在满天灰尘中随意翻着，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运筹帷幄。

此刻，钱文浩不顾一切供出的投名状，声音清亮，如同背景音一般在庙里回响着。

尼玛这什么鬼？神经病啊，你把神像改造成这样，超纲了喂？这谁猜的出来啊？

这整件事，比我之前在开会不小心睡着，然后打呼噜被钱文浩骂出回忆室还要离谱啊。

看完全程的阿月，在一旁只是憋笑，接着憋到满地打滚，声音分外可恨：

“噗~哈哈哈~哎哟~哈哈哈~哎哟，我的肚子~哈哈~”

回到现在，壶内，鼠妖捂着心脏不断庆幸：“还好及时说出来了，三本大人果然是我的天命之子。”

壶外，三本对着阿月怒摔肚兜：“尼玛，我可去你喵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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