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贵族往事

瑞恩作为一个消息来源广泛的魔法学徒，对罗温家族的情况，自然也有一定的了解。

当然，他本来对这些贵族事务是没有丝毫兴趣的，年幼时他对这方面课程的厌恶程度是仅次于那门家族传统语言的。

这个家族是那个人的附庸，那个人是这个家族的封臣，这个领主对那片区域有如何的权力，那个家族对这片区域有如何的宣称，他的继承权在谁之前，她的爵位又在谁之后。

狮鹫帝国几百年的时间里胡吃海塞、生拼硬凑形成的贵族体系臃肿庞杂，像是一个新手死灵系法师闭着眼睛瞎拼起来的肥硕缝合怪，让人看得脑子发蒙。

只是罗温家族毕竟是奈希尔名义上的领主，所以他专门留心了一下。

罗温家百年前受封便是伯爵，其领地的精膏是柳盾河下游平坦肥沃的冲击平原，罗温家直辖的三座城堡利刃堡、三叉戟堡与黑松堡，分别位于平原北部的灰丘陵、南部柳盾河分叉的十字口岸、东部大森林的边缘，三座堡垒大致呈三角形，互相呼应、固若金汤，将整个平原揽在怀中，而灰丘陵有一定的铁矿和宝石产出，十字口岸是繁荣的商业河口，大森林则提供了充沛的木材，再加上平原上密集的村庄孕育出的庞大人口，让罗温家很长时间里都是巴克纳行省举足轻重的力量。

只是在几十年前，罗温家似乎卷入了一场变故，在变故中丧失了最精锐的一支常备军，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也不知所踪，对于一个伯爵家族来说，这样的伤害足以伤筋动骨，却还不要命，真正把罗温家族逼到悬崖边上的是驻守利刃堡的封臣——一个罗温家的远系旁支，没有丝毫征兆地趁着罗温家遭逢打击的机会宣布独立！

一旦失去利刃堡，罗温家也就跟他们家由三座呈品字形的堡垒组成的家族盾徽一起变成了笑话——肥沃的平原无险可守，就像是女人敞开的胸脯任人蹂躏。

不同于黑松堡是家族居堡，城堡外是繁荣的城镇，三叉戟堡是商业港口，灰丘陵的利刃堡则是一座真正的军事堡垒，易守难攻，罗温家刚刚失去了精锐部队，根本没有强攻的能力，而且时任伯爵老年丧子，还是精心培养的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急火攻心之下，一病不起，家族中人心思变，也根本组织不起进攻。

而见识到了罗温家迟缓的反应，利刃堡的叛军又开始摩拳擦掌，暴露出了更进一步的野心。

危急存亡的关头，仍是耄耋之年的老伯爵缓过了一口气，拖着衰朽之躯从病榻上爬了起来，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不是白给，他首先定下了新的继承人——他一个兄弟的儿子，也是家族中年纪最大的男性，雷格雷特，由此稳定住了家族内部纷乱的人心，然后便熟练地玩起了贵族的游戏。

当自身的实力不足时，便去寻找盟友。

老伯爵最后选择的是临近的斯特林家族，在做出了继承人将与斯特林家联姻的承诺后，斯特林侯爵借出了一支精兵，与罗温家勉强拼凑起来的一支军队合流，交由雷格雷特率领，经过一个月的苦战，荡平了利刃堡，将叛军首脑送上了绞刑架。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早已油尽灯枯的老伯爵便撒手人寰，而当斯特林家上门要求罗温家兑现承诺时，却惊讶地发现雷格雷特其实已经结婚数年了！对象是一个平民家的女子，并且已育有一子！

这可能是老伯爵故意留下的小手段，毕竟在贵族的游戏里摸爬一生，他不可能不清楚强势的斯特林侯爵之所以会在罗温家风雨飘摇的时候伸出援手，定然不可能是出于善良，甚至也不会是为了培养一个坚定的盟友那么简单。

但他最后的这点小伎俩并没有发挥出太多作用，雷格雷特并不是作为继承人培养的，继位时只有二十来岁，唯一的威望还是来自于一场借来的胜利。对外，他没有足够的智慧挥与斯特林侯爵那种老狐狸周旋，对内，他也没有足够的手腕将整个家族牢牢团结在自己身边。期间究竟有多少的龌龊和角力，外人无从得知，但最终的结果是雷格雷特取消了与平民妻子的婚约，那位女子在这之后便人间蒸发，不知所踪，而雷格雷特随后迎娶了斯特林侯爵的小女儿。

雷格雷特，也就是罗温家现任伯爵，对自己的婚姻大概是十分不满的，可能也从未喜欢过那位性格霸道的伯爵夫人，因为他一直将自己与原配妻子所生的孩子带在身边，并且在与斯特林家的女儿生下了儿子之后，仍然没有将长子做私生子处理！

依照帝国的法律，这种情况下，这位没有母亲的长子，便仍旧享有第一顺位的继承权！

不过，雷格雷特并不是权力游戏的优秀玩家，渐渐变得一盘散沙的罗温家也没给他对抗斯特林家强势逼迫的能力，在长子十四岁的时候，雷格雷特最终将他送到了巴克纳大区教会。

也许伯爵大人的本意是在斯特林家咄咄逼人的攻势下保住长子的性命，但这也遂了斯特林家的意，因为将孩子送去教会，本就是那些小贵族家庭对实在没有家产可以继承的幼子的常见操作，一旦成为神职人员，便是将生命献给了圣光，虽然一生衣食无忧，但也自动放弃了世俗财产的继承权。

将长子送走之后，罗温伯爵变得愈发抑郁，身体状况也江河日下，斯特林家便强势介入了罗温家的内政。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斯特林家的剧本上演，然而侯爵大人估计没有想到，那个十几年来一直表现庸碌，似乎没有什么才华的孩子嘉文，在进入教会之后，忽然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凭着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成为圣武士的机会！

圣武士，只要不在教会中任职，是不需要放弃继承权的！

侯爵大人立刻感受到了威胁，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嘉文就已经在一众学徒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前往教廷所在的圣都进修为圣骑士的名额！

斯特林侯爵在巴克纳地区权势滔天，但还没有那个本事把爪子伸到圣都去，更何况，教会的动作摆明了是已经站在了嘉文一边！侯爵再怎么跋扈，也不好与巴克纳的大主教撕破脸。

数年的时间匆匆过去，年事已高的老侯爵最终在前年回归了圣光的怀抱，而就在他去世的第二年，圣骑士嘉文，回到了黑松堡！

罗温家的贵族和封臣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圣骑士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迂腐，反而对贵族间的游戏规则相当熟悉，长袖善舞，而且具备他父亲没有的坚毅与果决！简直就是一位理想中的领主！

早已不堪忍受斯特林家蛮横干涉的罗温家贵族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齐刷刷地站到了嘉文爵士背后，旗帜鲜明地支持他的继承权！

而且嘉文的背后，还隐隐约约能看到巴克纳地区教会的影子！

罗温家的局势，顷刻间便翻转了过来！

当然，斯特林家自然不允许自己十几年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东流！新任斯特林侯爵毫不犹豫地宣布支持自己的外甥特纳爵士，并以剿匪为名，调集了一支三千人的军团陈兵边境！

——新侯爵继承了斯特林家强硬蛮横的作风，但手段却不似老侯爵那般圆滑。

这半年多以来，双方虽然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但气氛已经称得上剑拔弩张，领地中的大多数人都看得明白，双方的立场没有妥协的可能性，迟早要有一场大战。

这种时候，不管是嘉文爵士，还是特纳爵士，恐怕都没有闲情逸致去管斯丹扬村的那点“小事”了。

至于老伯爵雷格雷特，由于半生抑郁，五十多岁便已经病魔缠身，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已经没几年好活了，此刻恐怕已经被彻底架空，就算想做些什么，只怕也有心无力，调不动一兵一卒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权贵圈子里的事情，平民们是无从了解，而且也不会去关注的，因为这些也确实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不管头上的领主是谁，是嘉文也好，是特纳也罢，或者是罗温还是斯特林，其实都没有任何区别，该交的税不会少一粒麦子一个铜板，该服的役不会少一天，餐桌上的面包也不会多一块。

所以巴斯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正常不过了，而瑞恩也没准备和哥哥解释这件事情，反正那些怪物也威胁不到奈希尔，没必要去操那些贵族老爷的闲心。

原因说开了之后，巴斯也就放弃了‘绕村一周，炫耀弟弟’的计划，调转车头，直奔家里的农场而去，一路上虽然还在和村民打招呼，但好在没过多久，就开到了家门口，瑞恩那可怜的苹果肌也终于得救了。

佩恩的农牧场就在河边，他们的家则是一座贴着农场建起的小院子，正门外栽着几棵北地胡杨。

“欢迎回家！”门口的树荫下，一个高挑的女孩早已等在那里，看到马车接近，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小跑着过来，伸出洁白的双手接过了巴斯递过来的缰绳。

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羊绒长裙，用料应该是上等的雪羊毛，显得光滑柔软，合身的剪裁衬托出她凹凸有致、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身材，白皙的鹅蛋脸上有一双蓝宝石般璀璨的眸子，淡金色的长发像瀑布一般披散在背后，美丽得简直像是一位教堂彩玻璃上的天使步入凡尘。

“黛西姐！”瑞恩的眼睛一弯，笑容爬上眉梢。

“啊，瑞恩，长高了不少嘛，都快要比我高啦！呃……你这个脸，是怎么回事儿？”黛西先是笑着摸了摸瑞恩的脑袋，像是在回忆小时候可以弯腰拍他的头，然后便注意到了瑞恩一脸的僵硬，像是随时要抽筋儿一样。

“啊！没什么！没什么姐姐！他只是……只是回来的时候做了噩梦！对！做了噩梦！”不待瑞恩开口，马车上的巴斯已经高声抢过了话头。

“是么？还会做那个梦吗？”黛西的神情显出一丝心疼，柔滑的小手轻轻地揉了揉瑞恩的脸。

但她没来得及多说什么，院子里便有两女一男三个小家伙大叫着哥哥冲了出来。

巴斯赶紧从马车上拿出一个糖果罐，瑞恩接过来，笑着把里面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分给弟弟妹妹们——这是在巴斯提醒下，他在公牛镇买的，如果不是巴斯的提示，他还真的忘了给小家伙们买礼物。

几个小鬼闹了一阵，开心地散开了，黛西便领着瑞恩进门，院门正对的是一间二层的土楼，一楼是客厅和佩恩的卧室，二楼就是孩子们的天下了，小楼的左侧是雇农们临时居住的宿舍，右侧则是谷仓，中间庭院的树荫下摆着几张桌椅和杂物，黛西在一张圆桌旁坐下，拿起小刀一边给瑞恩削苹果，一边询问他在昂科森的生活。

巴斯和三个小家伙被收养时都是婴儿，而黛西则和瑞恩一样，六七岁才进入新家，也许共同的经历真的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整个家里，和黛西相处时，瑞恩总觉得不像和其他人一起时那样，有着若有若无的隔膜，所以是最放松也最自然的，他们的关系，自然也最亲近。

不过，瑞恩仍旧不准备倾倒在昂科森的苦恼——原因仍旧一样，那些苦恼，不该转嫁到与之无关的家人身上。

所以少年一直在聊为数不多的开心经历与新奇事物。

黛西一边听着，一边温润地笑，然后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瑞恩，少年伸手去接的瞬间，忽然留意到姐姐裙子袖口的内侧，有一条长长的补丁！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这是一条礼裙，为什么姐姐的礼裙上竟会有一条补丁？！

黛西似乎注意到了瑞恩的目光，意识到什么后赶紧缩回了手，眼神躲闪地笑了一下。

这个动作便更让瑞恩疑惑了，姐姐虽然不说，但每个女孩都是爱美的！以家里的生活条件，怎么会让姐姐穿着一条有这么长补丁的礼裙？

佩恩大叔，不是这种吝啬的人啊！

“姐，爸呢？”巴斯的声音又一次在瑞恩开口之前传了过来，停好马车后，他一边向两人这边走，一边大声问道。

黛西转头避开瑞恩的目光，无奈地对巴斯笑了一下道：“你说呢？”。

巴斯的脸色一暗，然后翻了个白眼：“不会吧！今天是瑞恩回家的日子啊！他怎么又……”。

姐弟三人面面相觑，齐声叹了口气，一起向村里的酒馆走去。

不出意外的，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的位置上，看到了一个趴在桌子上的中年人。

“爸！爸！醒醒！醒醒！家里谷仓着火啦！”巴斯跑上去使劲儿地摇了摇中年人的肩膀。

“嗯……”被摇醒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声音，蓬乱的棕色头发下，是一张涨红了酒意的脸，松散的两鬓胡上还沾着点残酒。

这就是瑞恩的养父，农场主佩恩了。

“着火了你找卡塔啊……跟我说有啥用……我又不会喷水……”佩恩打了个哈欠，挠了挠头，然后忽然看到了瑞恩，眼睛顿时疑惑地瞪大了:“嗯？瑞恩？是瑞恩吗？我不是眼花了吧？”。

“大叔，是我”瑞恩上前一步，让佩恩能够看清自己。

而佩恩则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接着忽然像酒醒了一般坐正了，指着少年焦急地说道:“你……你不是应该在昂科森上学吗？怎么回家了？该死的，你不会是被开除了吧？！”。

“爸！！你说什么呢！”巴斯抓狂地啊了一长声，打断了佩恩的醉话。

“你忘了吗？上个月瑞恩来信说他进入休学假期了，今天是我开车去镇里把他接回家的啊……”。

“噢！天呐！是今天吗？该死的，我以为还有些日子呢，这可太糟糕了，我们不是有个惊喜派对来着？”佩恩一拍脑门，惊讶又懊悔地说道。

而巴斯也跟着他拍了一下脑门，语气近乎生无可恋:“你到底又喝了多少啊……你那个惊喜派对的计划上周就说了不要了，计划是今天晚上我带瑞恩去舞会呀！”。

“唉，其实没多少，都是那个混蛋老皮尔，那家伙肯定用了他的作弊骰子，被我抓到证据一定踢烂他的屁股……嗯，你说舞会是么？那你们玩儿的开心…我再睡会儿…哦，我亲爱的黛西，好女孩，你别用那种眼光看你可怜的佩恩大叔，真的，让我再睡会儿……”佩恩摆着手，顶着黛西有些愠怒的目光，说着就又趴了回去。

瑞恩和哥哥姐姐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无奈，三个少年人抱胸叉腰，又是一声齐声的叹气，然后又一起笑了出来。

佩恩大叔就是这么个人，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一副不靠谱中年人的模样，平生两大乐趣就是喝酒与吹牛，以及喝完了酒之后吹牛和边喝酒边吹牛——巴斯就跟瑞恩说，他一度怀疑过，佩恩就是为了找吹牛对象才收养他们几个的……

他在孩子面前当然也没个做父亲的架子，和瑞恩的亲生父亲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不过如果说心地，那佩恩大叔无可挑剔，即使是收养的孩子，他也毫无保留地倾注了感情，比如，他居然想为自己举办一个惊喜派对？想想自己刚到奈希尔村时，他绞尽脑汁想逗自己开心的样子，瑞恩只能感觉到一丝温暖，不过巴斯还算是了解大叔，知道他搞得什么惊喜派对，肯定一点都不惊喜，大概率还会很无聊，于是替换成了舞会……

等等，舞会？什么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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