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老宪带着副役、帮役,使唤四个伙夫挑来四大担子热腾腾散发着霉味的炊饼,开饭了。
人犯都骚动起来,人人往前拥挤,隔着囚室的木栅栏,把手伸得老长老长,嘴里哀嚎着各种理由:俺饿死了……俺好几天没有吃了,行个好……也有骂娘的:直娘贼!挨到这时辰还不给饭?
老宪极其有经验。他从每个囚室里面挑选出来一个人犯,喝令他们站在囚室前面,协助发放炊饼。牢头又喝令囚室里面的人犯分为四排,一个挨着一个。最前排的蹲下,第二排半蹲,第三排弯腰站立,第四排站直了。每个人犯都把右手伸出来。
看到有人犯不老实排队,那副役、帮役们挥动鞭子,从栅栏间隙准准地抽进去,不偏不倚打在他们脸上。一鞭子就能打得他们向后仰翻过去!
等人犯排好队,老宪使唤伙夫挑着炊饼走过来,每个被挑选出来的人犯站在囚室之前,把炊饼发下去。
一人一个,握住了不准动!
囚犯哪里会那么老实?有饿得受不了,有心急的,有想要多吃多占的……拿到炊饼就立即塞进嘴巴里去,又伸出来的。那副役、帮役们又挥动鞭子,从栅栏间隙准准地抽进去,又是不偏不倚打在他们脸上,打得他们向后仰翻过去。
每个炊饼,就只有巴掌大,一人只一个,谁也不多。
吃了炊饼,伙夫又抬来饮水。这回饮水配额是一个囚室一桶,管够,但是只给一个瓢子,人人都得用这个瓢子喝水。
朱汉旌再讲究卫生,此时也只能用公用瓢子饮水了。只是他已经重伤了孟大,众人害怕他,让他先饮。
朱汉旌将近一天一夜没有饮水,早渴得不耐了。他猛喝两瓢子,才透过气来。
朱汉旌喝完了,这第二瓢子轮到谁?
一个机灵的瘦少年伸手过来,说道:“该俺!昨夜,是俺给你木棍!”
昨夜,若不是有人在紧要关头递给朱汉旌一根木棍,朱汉旌肯定打不过这个孟大,菊花不保。朱汉旌对黑夜中那个救命恩人心存感激,不过当时现场混乱,自己又要假扮有架子的番邦王子,也不好当众高呼:方才谁救我啊?
朱汉旌对这个给木棍的人心存感激,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确定眼前这人就是昨夜给自己援手的人。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是个骗子?
朱汉旌打量了眼前这个人:十六七岁,体型偏瘦,浓眉大眼,目光精神,头发只是简单用木簪簪起,麻衣短褐,外面反穿粗制翻毛皮袄,看材质,分明是一张虎皮!大冷天脚穿草鞋,是一个猎户模样。朱汉旌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壮士高姓大名?哪里人士?壮士援手之情,本王子铭记在心,必有重酬!壮士,因何也被误捕进来了?”
那猎户出身的青年略带羞涩,略微拱手,坦然回答:“贵人抬举俺了!小民是山中猎户,小姓孙,没有名字,家里三个,俺最大!大人就唤某作‘大哥’。前日打了一只野羊,捆了进城来卖,谁知被差役拿下,说俺那野羊是偷来的,说话间就要将走!俺哪里肯让!一番厮打,俺就他们关进来了!”
这位名唤“孙大哥”的小伙子略有不服气地小声说:“要不是他们是公差,俺能一个打他们十个!”
有人开口诉说冤情,其他囚犯也是一脸气愤,纷纷说自己莫名其妙被关进来。有人诉苦说自己是进城卖菜,有人说自己是游方郎中,有人说自己是走街卖卦,有人自己说是赌钱耍诈,有人自己说打架斗殴……理由各异,总之都是做的是平常事,放在平时无非就是驱走了事,怎知道昨日州府怎生得发了狂,平白无故都抓进来?
朱汉旌看着这群囚犯,鱼龙混杂,有些不免就是奸恶小人,有些分明是良善人面相。眼前这个身披虎皮袄的青年,就是一个淳朴的乡野猎户。想来真是进城出售野获,官差强要不给,被冤枉入狱。
朱汉旌看着他身上的虎皮袄,心里想笑:你要是把那虎皮剪裁成一条超短裙,那就是耍金箍棒打虎降妖的孙大哥了!他心里发笑,嘴上却很正经地说:“小哥,好本事!你身上穿的可是虎皮袄?”
那个少年突然面有愧色,低头讪讪说道:“本事差了!这只老虎身上被我扎穿七个洞,拉了两个大口子,虎皮卖不出去,这才自己剪裁来穿。”
朱汉旌客气的舀起来一瓢水,双手捧着,递给孙大哥,说道:“赠壮士!本王子自海外来归,不幸中途遭遇风浪,又被误捕,损失了信物。不过,这也无妨!等本王进京拜见天子,天子封赏下来,本王子就在那汴梁城中,天子脚下,开衙建府!届时封尔为大将军!”
孙大哥谢过,大口饮了。其他人看得羡慕,人人口中艰难地干咽着唾沫。
朱汉旌强忍肋骨疼痛,站得挺直,又要没有事儿一样装出番邦小王子的范儿,这其中的隐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另外一个人也知道。
囚室里,有一个青年郎中站起来,大声说:“藩王子!某是医士,自愿投效!”
朱汉旌与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他。
这是一个郎中,手里还拄着一面“妙手回春”的幡子。他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面如冠玉,双目炯炯,声音清亮,微有须,不长。他身穿这时代常见的文士道袍,很有些仙气。有幡子,不坐堂,手头上还有一个铜铃铛……嗯,方才他诉苦时候,说的就是“铃医”。“铃医”是古代的游方郎中,因为走街串巷,摇着铃铛招徕生意而得名。
朱汉旌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这个医士倒是从容,他一个长揖到底,说道:“藩王子,某自幼熟读医书,擅长诊治跌打外伤。愿为藩王子长随!”
朱汉旌心中暗喜,伸手去扶他。朱汉旌这一弯腰,就疼得皱眉。这个医士长揖时候还抬眼偷看,朱汉旌这一皱眉都被他看在眼中。医士反而伸手扶住他,说:“请藩王子先用一粒药。请王子坐下,让某来给藩王子诊治。”
这个医士也不客气,伸手在朱汉旌前胸后背一阵摸索,心知朱汉旌的断骨未明显移位,未插入肺部,少动多休息便能痊愈。他又从怀中拿出一个葫芦,倒出一粒黑黝黝的药丸,恭恭敬敬递给朱汉旌。
朱汉旌可傻了眼:这绝对是无证游医的药丸,我吃下去,是要完还是要好?
朱汉旌只犹豫了两三秒钟,就把心一横,就要去取水。孙大哥手快,赶紧给他舀来半瓢水,服侍他吞下药丸。
朱汉旌服用药物之后,强忍伤痛,亲自装满一瓢水,捧着给医士,说道:“医者父母心,本王子的母后也是医士出身,最是慈悲贤惠。本王子从小最敬重医士!来,本王子敬你!”
医士谢过,一饮而尽……他也是口渴冒烟了!
接下来,这个囚室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要求投效。
朱汉旌听着他们自述,让猎户孙大哥掌着水瓢,一个人给一瓢水。
这囚室里面真是什么人才都有。
如这位江湖游医葛方,自称名医葛洪后人。可是葛洪是谁啊?是东晋时期一个跳大神的炼丹术士,勉强也算是中国历史名医。朱汉旌估计葛洪的仙丹毒性都很大,不吃为好。朱汉旌是先吃了他的丹药,再听他介绍自己是葛洪后人,胃里一阵恶心,差点儿吐出来。
至于江湖医士葛方,是怎么进的监狱?葛方自己说是医疗纠纷,有患者家属诬告他医死人命,结果他就被抓进来了!
这话听得朱汉旌心肝儿发颤。我的天啊,他葛方是因为医死人被抓进来的!他给我吃的这丹药会不会要我命来着?
万幸,他给的丹药有很好的止疼效果,朱汉旌心里又打鼓:不会他丹药里面夹杂着曼陀罗之类的麻醉成分吧?曼陀罗毒性很大,万一他炮制技术不过关,或者药量掌握不好,我待会儿就会休克了……要小心,要小心,不要睡过去……
朱汉旌强打起来十二分精神,继续听投效人自述。每每听完一段,都要击掌叫好,借着击掌带来的痛楚感觉,才不至于被麻醉药迷昏过去。
下一个投效的,是个相师,比这位江湖郎中还仙风道骨!嗯,就是方才诉苦大会中自称走街卖卦的那厮。他约莫三旬多,脸型清瘦,五绺长须,根根透亮,神情睿智,仿佛看穿一切。相师姓李名冉,自称李淳风后人。他上来先是仔细端详了朱汉旌一番,接着右手算命幡子一展,左手捻须微笑,做足了自信模样,朗声说道:“番王子好面相,近日虽有小厄,日后必定贵不可言啊!贵不可言!”
说着,相师李冉还弃了幡子,装模作样地大礼跪拜下去,当真五体投地,口中高呼:“吾王在上,受吾一拜!”
这一拜,骇人听闻,整个囚室里面的人吓得静悄悄,连大牢里面左右对面牢笼里争水斗殴的人都楞是停下来。
朱汉旌发楞了。他心中嘀咕:我是假王子,我反复强调自己是番邦来归王子,我连自己都不信,你怎么信了?
朱汉旌身后伺候站立的猎户孙大哥也受了这一拜,心中有些迷糊:我当这位髡首汉子是王子,不过是把死老虎当做活老虎,难道他真的是贵人?
朱汉旌身后还站着江湖医士葛方。他也吓了一跳:好你个跳大神的李冉!你比我还戏精!自古以来,医士多会看相,葛方看这髡首汉子倒是相貌堂堂,不过却没有什么贵气,哪里可能是一个王子?好吧,既然人家跳大神的李冉都这么说,某就要顺杆上了!
监狱里面,人人都盼望着早些脱困,但凡有一丝希望,谁都愿意相信这是脱困的捷径,所以监狱里面犯人骗犯人屡屡重演。朱汉旌祭出一个“番邦来归王子”的身份,在大宋朝是有海外归人优待的,于是人人都争着投效。
来投效的,有屠户张松。他满脸络腮胡,膀阔腰圆,大冬天都敢敞胸开怀,胸前一撮护心毛,看起来十分凶恶。因为吵架,动刀,伤人,被囚禁。
来投效的,还有游走于官宦大户人家之间搞集资诈骗的骗子金德,被识破,被抓进来。
总之,这里面有误捕,也有活该的。
听着他们来投效,朱汉旌都欣然收纳,猎户孙大哥也把水发下去。只是这一瓢一瓢,越来越少,毕竟水才只有一桶。到后面投效的,能喝到的水就少了!
喝了水,尿多。众人又按照尊卑,排队撒尿。因为排队,秩序井然,反而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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