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汉旌与潇洒先生把臂而行,两人同入室内。房间之内,空空荡荡,原来禁军军将喜好的农家乐一般的繁杂布置都早被清走,墙壁之上悬挂字画,此外就是书案、待客桌椅。
两个人分宾主坐下,书童奉茶,退下,将门掩上。
潇洒先生精神矍铄,声音洪亮,直截了当说道:“王子,军情紧急,某等之间无须客套。且捡要害说。”
朱汉旌也不行虚礼,身子向潇洒先生方向一倾,急切地说道:
“学生有四处疑问。其一,潇洒先生是朝廷官贵,某为一骗子,出身卑贱,迄今也不过得一个正九品上的官位,在朝廷也不过是卑微小官,缘何潇洒先生如何厚爱?”
潇洒先生轻轻抚摸着自己花白长须,自信笑道:“某自有某居官之道。党争之祸,已然蔓延朝廷上下,然大宋冗官冗员,数万官宦,总有空隙,总有人左右逢源。某身在其中,与人为善,早年与上官亲近,得助力,得提拔;中年与同僚友善,不争不抢,少树敌;晚年大收门生,结善缘,留退路。这一路走来,能帮则帮,能提点则提点,几十年来所帮之人不下数百,其中有些士子已然升迁高位,某的门生故旧,也算是遍布朝野了。”
朱汉旌会心一笑,脱口而出:“在我们那里,叫做‘风险投资’‘分散广泛投资’。”
潇洒先生笑道:“这可是新鲜词儿。作何解?”
朱汉旌眼珠一转,就回答道:“无非是看到哪个年轻人有前程,就帮衬钱物、门路。帮多了,几百个人中,总有一些能跻身高位,事后总不忘当年提携之人。大多数人宦海沉沦,始终不过底层小官,也算是结个善缘。”
潇洒先生抚掌大笑:“就是这个理儿!”
朱汉旌心中明镜也似的:这潇洒先生无非就是分散广泛去投资潜力股而已。大宋每年新晋进士太多,总有被他投资到,而且以后会发达的人。真是一个有想法的老狐狸!
朱汉旌知道他为什么帮助自己,也就不再忐忑疑惑了。
朱汉旌起身施礼,道:“谢过潇洒先生!学生三生有幸,蒙先生提点。将来有所成就,定然不忘师恩!”
潇洒先生端坐在太师椅上,微笑坦然受礼,说道:“后生,老夫痴长些岁数,且叫你后生。坐下吧。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说出来便是。”
这一声“后生”,就是潇洒先生把他朱汉旌当做子侄来看,言语之间,又亲近了一些。
朱汉旌坐回椅子上,侧身微微拱手问道:“其二,朝廷封赏为何如此微薄?”
朱汉旌在后世了解到宋朝一贯不吝犒赏,对有功人员出手大方。大宋冗官冗员,提升也快。这正九品上的封官,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想要大骂这“弼马温”一般的微末小官,可很快想想潇洒先生从未看过明代的《西游记》,也只能把这句话吞下去。
说到封赏,潇洒先生倒是很激动。
他愤然站起,转身手指北方,大声道:“朝廷封赏之微薄,远超老夫所料。后生,你的军功,在大宋朝也屈指可数!狄武襄(狄青)夜袭昆仑关,收复邕州,擒斩可有上千人?怎及得上你挫方腊、复杭州之功?”
潇洒先生站起来,朱汉旌只好陪着站起来,拱手做出恭谨的学生状,认真听他发表意见。
潇洒先生继续愤然说道:“杭州乃东南第一重镇,钱粮要地,百万生灵,岂是邕州可比?单以你杀伪太子、收复杭州之功,朝廷怎生也得赏七品以上官阶!”
潇洒先生说到这里,怒发冲冠,疾走两步,还是手指北方,花白头发与长须似乎要根根竖立起来一般!他提高音量,说道:“老夫亲身经历东南之乱,才知道什么叫做救民于水火之中!朝中衮衮诸公,安坐庙堂之上,置身动乱之外,浑然不知东南生灵涂炭之苦!”
潇洒先生说到此处,以手抚胸,平复一下情绪,缓缓说道:“朝廷对王子身份的猜疑,自然是有的。平白自称燕国来归王子,无表册,无地图,无印信等,如何取信于朝廷?如此远超狄武襄的军功,但凭奏章言事,也难于信重。不过某料朝廷薄待王子,主因乃是嫉妒王子所为!”
潇洒先生此时将对朱汉旌的称谓又改为“王子”,朱汉旌知道他是真正站在自己这一方,承认他的王子地位。
不等朱汉旌动问,潇洒先生自顾自说下去:“大宋百年以来,士大夫们愈加依靠媚上取宠加官进爵。几十年来无人立此殊功,庸碌之辈自然深嫉王子!朝纲败坏,由此可见一斑!”
朱汉旌想想,自己立下如此军功,朝中高官猜疑甚至嫉妒,也是在情理之中。他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朱汉旌正容问道:“其三,朝中高官深嫉某。学生平乱之后,如何自保?”
潇洒先生轻抚花白胡须,满怀自信,继续说道:“但凡英雄,总有小人深嫉之!王子且行英雄之事,待到功盖东南,名满汴梁,自然庸碌之辈无法遮蔽圣聪!”
朱汉旌哭笑不得,说道:“届时为天下所深嫉,学生必不得好死!”他心里可是想起岳飞,真是不得好死啊。
潇洒先生以手抚胸,自信说道:“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某从王相公来信中得知:方腊之乱已经波及五州三十县,朝廷震动。若是王子得以抢在西军之前擒斩方腊,函首入京,此番功业,谁能掩盖?当今道君皇帝好大喜功,简拔轻易,非要提尔入枢密院,王黼之流又有何计?”
潇洒先生说到“道君皇帝”时,嘴角微微下垂,一幅很不屑的样子。
朱汉旌也知道这道君皇帝一向轻易。赵佶提拔的官员都能扶摇直上九万里。高俅,大学时苏轼门下一个秘书,被提拔到殿前都指挥使、开府仪同三司。现在台上的王黼,由通议大夫超升八阶,被道君皇帝任命为宰相,则是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整个徽宗朝一直都充斥着幸进奸佞。
朱汉旌心中暗想:莫非今后在宋史上,我也要名列幸进奸佞榜?也罢,至少先混进去再说嘛!只不过这上榜人物多没有好下场啊?
潇洒先生善于察言观色,看朱汉旌神色异动,知道朱汉旌已然心动,继续说道:“大宋朝优待士大夫,文贵武贱。王子被赐进士出身,从此入了文官仕途,就算是与西军起了冲突,西军也绝不敢杀文臣,何况是个名动汴梁的文臣?将来党争倾轧,至多以使相之衔出知大州名府罢了。”
大宋朝善待文人。叶梦得的史料笔记《避暑录话》中说:“艺祖受命之三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这块石碑究竟有没有尚存争议,不过历史上北宋党争激烈时候,都是止于流放文臣。后来北宋末年,民愤汹涌,宋钦宗才杀“六贼”—— 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张邦昌在金兵胁迫下当上伪楚皇帝,事后清算,他也不过是被赐死,家属未遭诛杀。
至少在北宋百多年延续时,确实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朱汉旌知道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也想过若是以后被驱逐出中枢,在外地,最好是杭州……当一个闲职,养着几十个妾侍,终日悠游西湖,岂不快哉?
可这是北宋末年啊!朝纲败坏,不遵循惯例的事情多了。自己真的功盖狄青,我家的狗就会长角,我家的井里就会放光呢。我又自称燕国来归王子,朝廷对我的猜忌只会更严重!我在桐庐前线平乱时,稍微取胜,两浙路官员们就赶紧用蔡勇把我替换下来了!
朱汉旌心里想得多,脸上表情有些痴痴呆呆。
潇洒先生看他申请有些迷茫,于是提醒一句:“王子!且行,且看,且思,且应对。”
朱汉旌是个聪明人,经过这一点拨,也就想开了:也罢,现在大战在即,能否全身零件完整回家,还是未知数,想那么多干嘛?
朱汉旌拱手请教道:“学生不日将出征,抢在西军南下之前平了方腊。临行之前,不知先生可有见教?”
潇洒先生却深深叹了一口气,一瞬间连头发胡子似乎都发白了。他神色灰暗,说道:“唐末藩镇作乱,割据一方,不听节制,乃至于牙兵拥立节度使,节度使废立天子,酿成大祸!我朝将从中御,‘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贵臣督视’,又屡屡招致大败!如今江南大乱,尔领军仅有千人,朝廷不以为意,不派内臣监兵,尔深入敌阵,交通不便,通讯不灵,正可为所欲为,大展平生抱负!”
潇洒先生说到此处,激动地握拳站起,腰背挺直,发须乱飘。他声音洪亮,说道:“尔且戮力死战,立此不世之功!”
朱汉旌胸中那点血气也被他激起,挺身长立,握拳朗声道:“学生晓得!”
从潇洒先生居所告辞出来之后,朱汉旌整个人胸中都澎湃翻滚着血气。
靖康之耻对后世影响之深,哪怕是朱汉旌这种艺术生也有满满的家国情怀。时至今日,朱汉旌已经从一个惶恐不安的穿越客成功转身为大宋朝廷命官,统率着上千兵力,面前是数十万乱军,身后就是自己的家国,自己的妻妾!这些千年之前的血肉同胞即将被乱军所害,被西军所害,自己有一支当世最有纪律的子弟兵,为什么不去拼杀一场?
成,就活江南数十万人。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我穿越过来,在那个曾经生活过的后世,也是死了的人。再死一次,又有何惧?
朱汉旌从潇洒先生居所出来,骑着高头大马在军营中巡视一圈。他人高,胯下马高,顶盔贯甲,身披大红战袄,阳光下盔甲闪闪发光。
此时民众都已经从说话人与《杭州日日报》中得知朱汉旌获得朝廷封赏,如今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节制两浙先锋军的统帅,是他们的救星!远远有难民与士卒看见他,远远地就有人招手、欢呼,最后呼声越聚越大,只剩下有节奏的两个字:“王子!王子!王子!”
朱汉旌在后世哪里享受过这样的拥戴与荣耀?此时心中只剩下感激与报恩。他举起双手,向下数次,才压住民众狂热的呼喊。
无数民众,昂首向他,眼中都是热切期盼。民众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在寒冬都觉得热辣辣。
朱汉旌就安坐马上,向众人振臂扬声大呼:“某,不日,将要率大军,西征!此去,为救两浙民众于水火,为尔等父母、妻儿,杀出一个太平乾坤!但凡出战,胜,则升官犒赏!死,则年年享受香火,优抚家属!好儿郎,跟随某!跟随某!某只在尔等面前,冲杀在前!在前!”
这样的热血煽动,这样的优厚待遇,这样勇武的长官,只博得万众齐声应和:“向前,向前!”
大宋宣和三年正月十二,赐进士出身、大宋翰林图画院待诏、儒林郎、权总领杭州暨两浙路戡乱事朱旗朱汉旌在杭州禁军大营誓师,万众响应,儿郎踊跃从军。大军募得新兵一千,民夫两千,着手整训,预定十七日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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