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上元节为十三到十七,足足有五天。
杭州,在这时代仅次于汴梁的世界第二大都市,繁华得令后人难于想象。
每年上元节,城内都要张灯结彩,“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杭州物产丰盛,夜市从黄昏开始,至凌晨不断。吃穿用耍,样样都有。热腾腾的汤圆更是此时最受欢迎的美食,百吃不厌。
元宵节也是中国的情人节。俊男美女,“人约黄昏后”,通宵夜游嬉戏。多少佳话,就在月下写就。
苏轼以词《蝶恋花•密州上元》描写过杭州上元节盛况:“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对于穿越朱汉旌而言,他无所谓过元宵节。后世人的元宵节观念已经淡薄了。这一天虽然有彩灯,可一般男女不再当它做情人节。更何况现在是战时,早早备战,早早出征,抢在西军之前收复失地,朱汉旌还能有什么心情过节?
可幕僚、佐官们不这么想。
李冉作为相师,最懂民俗。他正色道:“王子,杭州民众已无元旦,不可再无元夕!”
朱汉旌很快反应过来:宋时的元旦就是正月初一,杭州过年时遭到方腊之乱,伤亡不小,不少人破家,这年过得惨淡。“权总领杭州既两浙路戡乱善后事”的朱汉旌再不让民众过元宵,就太没有人情味了。和主流民意对着干,民众不会支持他朱汉旌。失去民众支持,这仗还怎么打?
钟敬是一个干练老成的佐官。他沉着地提出折中意见,说道:“军情紧急,人情难免,从俗亦从良。十五放衙一日,知州与民同欢。十六整军,十七出兵。”
朱汉旌点头应允,补充道:“元夕节期间,守衙守营的官、吏、役、夫、将、卒等,每人三倍饷钱。”
众人无话,各自提前准备,少不得要辛苦些,将很多杂务在十四前完成。
朱汉旌拗不过民俗,也干脆放松一下。这可是自己来大宋以后第一个元宵节啊!没有了女朋友,可也有妾侍满堂。听雨、方百花、潘塔和阿托莎,这些是我的家人,怎么都得有一个安抚。
听雨是一个贤内助,早早将家中事务准备好了。这州衙后院中,也布置了各色灯笼。从早晨开始,各色精巧小吃、温热饮子就不断端上来。
朱汉旌对宋时小吃非常好奇。以前读《东京梦梁录》时,朱汉旌知道大宋小吃有数百种,今天见到的小吃也不下二三十种。朱汉旌往嘴里塞了一个小小的芝麻饼,笑道:“如此养着,某就要被养成大肥猪了。”
听雨掩嘴窃笑:真是一个村夫。随即听雨眼波流转,星眸放光,看向朱汉旌,说道:“今夜奴想出去走走,看看花灯。在钱家时,方助教管得严,寻常不得出门。正月里倒是放松些,上元节更是随意,可以三日夜游。”
这就是听雨拿话诓骗朱汉旌了。
钱家方助教训练这些扬州瘦马极其严格,可不等于不让上街,相反,这些瘦马将来都是要协助家主管理家务,阅历必须丰富。方助教经常带着她们出门逛市井,购物,讨价还价,赌博竞彩,甚至还去参观青楼!否则培养出来一群和足不出户的女娘,如何有辅佐家主的见识?
朱汉旌丝毫不懂钱家训练瘦马的规矩,当下就满口答应:“好,好,都去玩,多带些钱财,玩得高兴些。”
听雨高兴得贴过来,抱住朱汉旌的胳膊,仰着脸问道:“奴出手阔绰,官人不会见怪吧?”
朱汉旌转头看她小鸟依人模样,觉得骨头都酥软了。后世女朋友可没有听雨这么讨巧,说要花钱那是天经地义理直气壮,“我不花你的钱难道花老王的钱?”
听雨把朱汉旌的胳膊抱得更紧一些,还轻轻转动身子,用胸口蹭了蹭他的胳膊,娇声说道:“掌灯时分,奴想官人带奴出去玩。有官人在,奴才安心。”
这是自然,杭州城大乱刚定,让听雨独自出去,朱汉旌也不放心。他穿越过来之后,就只有听雨与他最亲,怎么能让她有丝毫危险?
得到朱汉旌允诺,听雨心满意足对着朱汉旌福了一福,出去安排今晚的行程。
朱汉旌就自己一个人走入内书房,在书案上以毛笔写下一封横排、有标点的信:
听雨吾爱:
见信时,某已殉国。吾爱勿悲。
某万里海归大宋,孓然一身,无家,无亲。天幸有你,从此有家,有爱人。外出之时,有你操持家务;晚归之时,有你彻夜等候。女德如此,足堪为某家主妇。家中有你,某无忧矣!更有姣好面容、曼妙身材、如星美眸!得妻如此,复有何求?
然,男儿自有男儿抱负,终究不能沉迷于儿女情长。某自幼得父母教诲,以国以民为重。今,方腊乱起,江南数百万生灵涂炭。某手中有能战雄兵两千,焉能不为国为民勠力死战?
兵战凶危。某以两千兵图破乱军数十万之众,必然行冒险之事;兼之某素来冲杀在前,以壮士气,此番出战,断难生返!
某身死,江南数十万人得保全,虽死犹足矣!更曾有你,有百花,有潘塔,有阿托莎,有家,有爱,不枉此生,不枉万里蹈海归宋!
吾虽身死,吾愿已足,只怜你等前途。幸某有家财若干,交于你分配。吾爱宽厚待人,某信之;吾爱善于理财持家,某任之。妾侍各自分了家产,各自寻良人安置,安度一生,便是某最后心愿。
某已嘱咐钱家全力为你寻找父母,若得以找回,你可归家。若不能找回,你自便。总之,你安心,安身,某死亦安心。
离别泪下,不能执笔,就此。
夫汉旌留字
宣和三年正月十五
朱汉旌写到这里时,更是泪眼朦胧,无力持笔,只能草草结尾。
良久,良久,他擦干眼泪,平复了心情,对着门外大喊:“请家中总管事进来!”这时就听见门口等候的小厮答应一声:“男女(自称)这就去请!”
不一小会儿,朱家总管事就匆匆赶来。
朱家这管事是钱家所送来的。年方三十许,微髯,中等身材,偏瘦,长相并不出奇,只有眼神中透出干练光芒。
朱汉旌温言道:“总管事如何称呼?”
总管事叉手恭谨回答道:“某姓孔,名鲁,系钱家孔总管事的侄儿。某在钱家当管事十五年,方才被遣来朱家。家主不认识某,也是常理。”
朱汉旌点头,这管事看来就是能干的人选,否则也不会被派来当这一府的总管事。
桌上,信的字迹已干。朱汉旌将它对折盖住,交给孔鲁,说道:“且收好。某若是阵前殉国,请你将此遗书交于主妇听雨。”
这孔鲁总管事叉手唱喏,接过书信,就在书房中寻得一个信封,将信当面装进去,还用火漆将信封封住,又取来一个小小的檀木箱子,将这书信装进去,上锁,将钥匙挂在自己的腰间。这一切都当着朱汉旌面做,做得相当麻利。
孔鲁总管事再次叉手恭谨道:“家主吩咐,某照办。但愿家主旗开得胜,安然得返!”
朱汉旌淡淡一笑,点头回礼,起身拿着桌上的暖手炉,就走出了内书房。
天空中,碧蓝如洗,一点云彩也无。阳光透过没有雾霾的空气,直射在这薄薄雪后,周遭都是银白耀眼。
又是一个大晴天。今夜月光一定璀璨无比,真是一个难得的元宵节!
朱汉旌抱着暖手炉,心情复杂,走在这后宅之中,东看看西看看,总觉得一切都好,都留恋。明日就要走着离开这后宅去西征,怕回来时候就是躺着回来了,或许可能是水战中身亡,就顺流钱塘江飘进东海……总之,再也见不着!
朱汉旌看到每个家仆,都微笑点头。
朱汉旌在后世的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想着有这么多人为自己服务,朱汉旌心头也是暖暖的:我这一家子,算起来也有百十口呢!
朱汉旌信步游走,来到前衙。
前衙的班房之内,还有几个小吏噼里啪啦打算盘,不时抄抄写写。看他到来,这些小吏站起来叉手行礼。
朱汉旌温和点头、招手回礼,说道:“今日上元,回家休沐团聚吧。”
领头一个小吏叉手躬身,低头恭谨回答道:“却是休不得。十二日,王子新募得一千零九人从军,明日要出征,这钱粮、铠甲、战袄、兵器、辎重等等,甚是琐碎,都要在今日日落之前点发下去。部分库房一时无法补齐的,如斧、凿、锯、磨刀石、炭炉子以及金、鼓、号等等,今日拟出清单,明日还要让商队采购,追上去补给。”
“哦?”朱汉旌听了这么多,有些不解。
那个小吏抬起头来,两眼都是熬得通红,声音也有些嘶哑,说道:“斧,用来伐树;凿,用来做榫、榫眼;锯,用来锯开木料做盾。库存的兵器虽然涂有厚厚的油脂,可临上阵前还要去锈、开刃,就需要磨刀石。修补兵器、铠甲,就得有炭炉子。金、鼓、号在库房之内都有,鼓的蒙皮多老朽,得换新皮子。万幸这府库中积蓄颇多,否则一时之间,也难于采购如此多兵刃、器械!”
朱汉旌不懂,也不耐烦管这些琐碎,于是好言勉励了吏员们几句,走出班房,朝着杭州府大牢走去。在临近大牢的偏僻角落,朱汉旌看到仵作宋游。他身上披着蓑衣,还是面带苦色,似乎因为连日忙碌,身材更显瘦小单薄。那身圆领皂衣下已经加穿了,可身材太瘦,一样显得皱巴巴的,还粘上许多泥浆。他脚上的靴子上还粘着厚厚的泥巴。
看到朱汉旌来,仵作宋游对着他叉手施礼,脸色还是那样苦,说道:“王子,昨日某带人去修蔡家祖坟了,今日才得回。”
蔡家祖坟就是蔡京父亲蔡准的坟墓,在城北四十里地,路途遥远。朱汉旌进城时,吩咐方百花伪装乱军去捣毁蔡准坟墓,又编造派人保护、修缮蔡准坟墓的说法来结好蔡京,以期获得蔡京对自己的支持。挖人祖坟,是不共戴天之世仇。不过,蔡京远在千里之外,不知道朱汉旌居然敢于做贼又做好人,还让第四子蔡絛来信表示感谢——这下子,朱汉旌真是坏到底,又把好人做到底了。
朱汉旌这下子可想起来了,这仵作宋游辛辛苦苦顶风冒雪为自己挖坟善后,实在是应该慰勉一番。
“宋先生受累了!来,暖暖手!早些回去与家人团聚!”朱汉旌急急地把暖手炉塞在他中。仵作宋游刚刚从四十里外工地奔波回来,雪水透过蓑衣,冷得让人发抖,两只大手冰冷得失去知觉。接到暖手炉,他心头登时也暖起来了。
身为仵作,那可是贱役中的贱役,既往官吏看到他们都嫌晦气,何尝有过正眼相看?更别说有握手、赐暖手炉的待遇?
宋游干瘦的脸上泛起红光,激动道:“某心想小蔡相公(蔡絛)不日将来祭祖,便不吝钱粮让人赶工。蔡家祖坟已得初步修缮,小蔡相公若来,定能满意而归。王子出兵在外,尽管放心征战!”说罢,他握着暖手炉,向朱汉旌拜了拜。
朱汉旌点头回礼,欣喜说道:“某是海归之人,不通大宋风俗礼节。这修缮之事,就有劳先生。有你在,某外出征战也安心。只是今日已是上元佳节,早些回家吧!”
宋游还是恭谨回道:“贱役当不得先生称谓。某定倾尽全力!”
仵作宋游还向朱汉旌恭谨禀告道:“某是仵作。回家前例常要洗沐、更衣,不可将‘死气’‘瘟疫之气’带回家。”
朱汉旌是医生的儿子,对此赞叹不已。宋人还不懂传染病学,但是已经有了初步的防疫概念了。朱汉旌补充说道:“这冬日里,水寒彻骨。你先去厨房要些热水,莫要着凉,顺带禀告钟先生,就说某吩咐的:以后杭州府内,法医回来,衙役回来,四季都要有热水!”
宋游听后,态度更是恭谨到了万分,语句中还略微带有呜咽之声,说道:“某等贱役粉身无以回报矣!”
朱汉旌对他点点头道:“好生做,好生做。”
朱汉旌微笑着离开仵作房,走向大牢。
上次进来这杭州大牢的时候,朱汉旌是一个囚犯;现在已然是能决断这大牢囚犯生死的权善后两浙路既杭州府事的现管。旧地重游,怎么不让他感慨万千?
自己,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啦。
一个月,从穿越客到囚犯,从囚犯到贼配军,从贼配军到小军头,到现在朝廷文官,如此重大际遇,岂是后世能得到的?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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