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汉旌走到大牢门口,隔着老远就看见两个衙役带着民壮正在值守。天寒地冻,人人都是将手笼在袖子里。
两个衙役远远就看到一个小白脸直向大牢走来。这个小白脸穿着裘衣,髡首,不戴帽,脸色和缓,似乎是一个文士,但是大宋文士溜肩,走路一摇三晃,而小白脸体量高大,肩平腰挺,走起来很有气势,更何况髡首?哪有文士髡首的道理?
一个年轻些的衙役讶然道:“丁团头,来的莫不是王子?”
另外一个老成些的衙役眯起眼睛一看,连忙吆喝道:“还不上前见礼?就是王子,今日怎生没披甲了?快去通报!”
那老成些的衙役老丁是班头游彪从桐庐带过来的,见过朱汉旌多次,自然认得他。朱汉旌一贯以顶盔掼甲形象示人,今日只穿裘袍,这么走过来,要不是那标志性的“髡首”,远远的还真难认出来。
衙役老丁忙不迭带着民壮上前见礼。那个年轻些的衙役一溜小跑去通报给牢头知晓。
朱汉旌微笑抬手,说道:“如此佳节,还要当值,真是劳累了尔等。”
两名衙役与民壮都是连连道谢:“贱役罢了,当不得王子动问。”
朱汉旌微笑摆手,说道:“于国有功,于民有功,便是壮士。某厚待有功之人。尔等都知道犒赏已下吧?”
那老成些的衙役老丁笑得脸上皱纹如川,躬身道:“每个人发三个月月俸。某月奉比照禁军军卒,一个月也有十五贯,如此便是四十五贯。谢过上官!”
说话间,那班头游彪接到通报,急冲冲从大牢之内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三人赶到朱汉旌面前,叉手见礼。
朱汉旌突然觉得游彪身后的一个衙役怎么这么眼熟?那是一个满脸胡子拉渣的精壮大汉,中等个子,目测年龄三十有余,四十不足。朱汉旌看向他时,他的眼光有些躲避。
当衙役的就该有识人的本事。这个精壮衙役见到朱汉旌时,也当即就认出来——这不就是那所谓的海外来归王子么?在大牢里见过一次,日前还来巡过视饭堂呢。
这个衙役是被留用的牢头魏省。他是经制正役,总管杭州大牢的牢头。朱汉旌穿越当天被抓来时,就是被王五长塞进来他这地盘上来的。
一时之间,牢头魏省害怕起来。朱汉旌被关押在大牢时,魏省可不曾关照过他,还让他遇险,要不是他自己机灵果敢,扎伤孟大,早该被孟大糟蹋了!这误抓的责任可不在于魏省,监狱中犯人暴强犯人也不是稀罕事,一气抓那么多犯人进来,谁管得过来?只是这个犯人是所谓的海外来归王子,更糟糕的是这个犯人成为了杭州现管!
无论责任是否在他魏省,这现管可是上过阵杀过人手握重兵的悍将,想要杀他魏省的话,一句轻飘飘的话丢下来,立刻就能把魏省拉出去杀了!反正杭州还在戡乱期间,自己又是一个贱役,杀了就杀了,不值得什么!
魏省越想越怕。他已经三十五岁,才得一子。这儿子来得晚,又多病,时不时就高热甚至惊厥,让他劳心费力。万一自己身死,可怜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爹,更不知道能否长大成人!
魏省依然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冷汗已经从他背上涔涔留下,几个呼吸之间就让他寒冷彻骨!
朱汉旌迟疑了半盏茶时间,才记起这个牢头。扎伤孟大之后,他找过这个牢头申诉,自称是王子。这个牢头不置可否,不理睬他,也不处罚他伤人。
如今他朱汉旌已经是这杭州城现管,手握两千甲兵,一言可决他人生死,该如何处置这个牢头?
抓起来?处决他?
只要一声令下,衙役游彪是自己从桐庐带来的心腹,轻易就能将他拿下。其他民壮与魏省这个牢头不可能一条心,加上自己破方腊大军的积威,绝不敢反抗。可是这样轻易杀人,不是后世法制思维洗脑的青年所该作为的啊。更何况现在杭州城大乱刚平,这大牢里面关押犯人如此之多,自己从桐庐带来的衙役人手少,管不过来,这时候需要留用人员维持,把他这个熟悉情况的旧牢头抓了,会不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班头游彪站在三人最前。他是经年的老水火棍,善于察言观色。游彪看到朱汉旌直往自己身后的留用牢头打量,就想起之前这个牢头看到朱汉旌巡视饭堂时候的畏缩躲闪眼光。游彪心想:莫非此人得罪了王子?那就少不得要拿下处置了?不过朱汉旌眼光渐渐温和,他游彪也不敢轻动。若是会错意抓错人,恶了上官又恶了同僚!游彪只是恭谨地默默等待朱汉旌发话,身子暗暗蓄力,只待一声令下,就迅捷动手!他自恃手脚功夫了得,要擒下这厮,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而已!
朱汉旌心有所思,脸色阴晴不定,还在牢门口站立的时间有些长了。这几个衙役觉察到异样,都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恭谨地躬身拱手,默默等候,连民壮也不例外。
牢头魏省背上冷汗几乎结冰,直觉得人似乎都要坠入冰狱,四肢渐渐麻木,脑子里也空白一片。
终于,朱汉旌吐出一口浊气,淡淡道:“请游班头带路,本官巡查这杭州大牢。”
这句话重重敲击进入魏省心里,把他心上的所有坚冰瞬间破碎。他努力挺直了僵硬冰冷身子,转身带路。他这一转身,连离得不近的朱汉旌都听见他身上每个关节都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魏省努力将这杭州大牢所有设施,分说与朱汉旌知晓。
在牢头魏省的解说中,朱汉旌第一次详尽地参观了宋代杭州大牢。
大牢从外到内,依次是大门、门房、班房、刑房、狱神庙、牢房、后院。
宋代杭州监狱大门没有想象中坚固,木门而已,也不厚实,也不算宽大。大门进去是门房,有人值守,方才就是两个衙役领着民壮值守。两个衙役空手,民壮只佩带军用制式手刀,但是门房内备有水火棍、铁尺、狭锋腰刀、铁链、枷锁等武器与刑具。不过没有储备盾牌、弩、弓、手刀、长枪,就这点微薄的防卫能力,遇到冲击肯定不行。
据牢头魏省所说:杭州大乱当夜,他的小儿再次发高热,他送小儿就医,不在牢房之内。当班值守的衙役听说知州赵霆逃跑了,也跑个精光,偏偏有几个值守的伙计早前偷溜出去喝酒,不知情,回来值守遇到乱军,除了一个机灵的翻墙逃走之外,都给打杀了。
朱汉旌看了门房、门道之内都有隐隐喷溅血迹,脸色郁郁。
牢头魏省紧张道:“事发仓猝,事后忙于善后抓捕乱贼,还不曾清理。明日就安排人手,洗刷干净。”
朱汉旌面无表情,不置可否。他现在的身份是“知府”,不能管得太细,再说这里还有桐庐带来的老衙役游彪呢。管理监狱,游彪可比自己专业多了!自己一个穿越客不懂监狱管理,可不要外行指挥内行!大宋文官最喜欢冒充内行,处处指点江山,劣迹斑斑,特别是文官干涉军事,屡战屡败,令人扼腕痛惜!
班房,就是衙役当班当值的场所。衙役在此坐班、填写文书、交接工作、值夜。牢头自然有自己一间房,副手也有一间,其他的衙役就拥挤了。朱汉旌看了看衙役过夜的班房,连个火墙都没有,杭州冬夜极其湿冷,显然待遇过低。
朱汉旌进班房就觉得寒冷,伸手摸了摸衙役的被衾……冰冷,不禁皱眉道:“白昼尚且如此,这夜间怎生了得?”
牢头魏省一听,觉得有戏,但他是老奸巨猾的经年包浆水火棍,哪会贸然自己提出要求来?当下就弯腰控背,恭谨十分地回答道:“有劳上官关切。这班房历朝历代皆如此简陋。有一个安卧的居所已然是福分,不敢多想。”
朱汉旌皱眉,转头对班头游彪问道:“桐庐县衙的班房也如此?”
班头游彪也皱眉,他脸上本来就有不少风霜之色,这一皱眉就更显苍老。游彪摇头回答道:“更不堪。新官不修旧衙。桐庐的班房比杭州班房还要破旧些,更冷些。上个月有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伙计烤火时着了炭气,就死在班房里了。”
朱汉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班房之内走走,看看,抬脚跺跺地面,伸手拍拍墙壁,转头问游彪道:“能否增建一堵火墙?或加一座火炕?杭州冬季湿冷,这地潮,能铺上木板否?若能,两浙路官衙、杭州府官衙,还有各县官衙,一概翻修。所需钱粮多少,请钟先生盘算,我都准了。”
听到这话,游彪心中感慨。
在桐庐时,朱汉旌为战死士卒火葬,场面感染,这可是游彪亲身经历的。前日仵作宋游来分说朱汉旌不避晦气,亲临殓房,为战死士卒收敛,游彪心中对朱汉旌此人十分敬重。就算是朱汉旌此人行王莽之道,折节谦恭,尊礼贤士,那又如何?某跟着此人,只要他大业未成,某也绝不会吃亏!
游彪叉手,恭谨回道:“某代两浙路、代杭州府、代各县官衙胥吏、衙役,谢过王子!从此之后,凡江浙胥吏、衙役皆不忘王子的恩义!”
魏省是留用之人,可不敢如游彪一般大胆说话。他只是深深一礼,起来时候,眼中已经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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