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汉旌从大牢走出来时,看到衙役们架着梯子在大牢门口挂灯笼。
大红灯笼,明黄流苏,虽然还没有点灯,这喜气就已经洋溢出来。
牢头魏省笑着解释道:“兄弟们在衙当值,不能擅离。外面热闹,某等都是心痒,只好挂个灯笼,沾个喜气,也图个吉利。放心,断然不敢饮酒。”
朱汉旌点点头,微笑道:“不能回家团聚,不能上街热闹,却是苦了尔等。尔等勤勉为国为民,某都心知。他日西征全胜得返,定然有厚赏。某,绝不亏待壮士!”
游彪与魏省都听得心头暖暖,由衷感叹:直娘贼的,如此好的上官,他怎么是个骗子呢?难道大宋数万个大头巾,居然没有一个如他这般有良心?
朱汉旌出了大牢,也不要他们相送,自己慢悠悠走去巡视库房。
此时接近晌午,冬日明亮刺眼,蓝天清澈无风。
朱汉旌早已经习惯后世雾霾中灰蒙蒙的天空,此时顿觉穿这白日青天过分刺眼,晃得他神志恍惚,越觉得如同梦一场。这是穿越千年的一场大梦,自己居然一个月就从骗子升到了杭州城最大的临时工。
官,有了,虽然还是个弼马温,但是朝廷给自己赐进士出身、翰林书画院待诏也就是走上了清贵文途。大宋文贵武贱。哪怕如狄青、岳飞一般当到枢密副使,也是被文人瞧不起的“赤枢”!有文官、进士出身,以后在大宋官场活动的空间还很大。眼看西征在即,若是自己能够快速平乱,收复三十多个州县,这功劳自开国以来就少见,届时在连升三级,也并非不可能!
朱汉旌想到这里,不禁要叹气:这要快速平乱,可真不容易!宋史上西军平方腊用了一年多呢。自己又要防范西军纵兵劫掠两浙,必须兵贵神速,如此一来难度更是可比登天!
除了主帅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之外,这兵利甲坚,以装备质量压倒乱军,就成重要保障了。
朱汉旌走到府衙附属兵甲仓库,看到富阳县丞钟敬也在场。
这个三十多岁的小官还是一如既往的能干。他身材本来干瘦,着绿袍在兵甲仓库前来回巡视。寒风吹过,衣袍之内空空荡荡,看起来他又消瘦了两三分。想来这几日他可真是疲惫至极。
搬运现场人多、货多、车多。在他钟敬指挥下,人不敢大声喧哗,牛骡不敢鸣叫,只有脚步声沉重,车轮碌碌,偶尔几声吆喝,佐以手势,令行禁止。
交接时候,人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对了货号,领走腰牌、火签、纸条,在交接本上盖章、留手印,简单吩咐几句,即刻就走,绝不多言。那些牛、骡也是安静到万分,人往车上堆叠麻袋时,都是安静站立,只有车夫一挥鞭,才摇着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走起来。
在后世来客朱汉旌想象中,古代的搬运现场一定如影视作品中所言,人声鼎沸,骡马嘶鸣,乱得讲话都要大声对着耳朵吼。
这忙而不乱的场景实在把朱汉旌震撼得目瞪口呆。
大宋朝的现场管理水平已经到了如此啊!
钟敬看到朱汉旌到来,快步走过来叉手见礼:“见过上官。”他说话快而短,也不多礼。
朱汉旌微笑拱手还礼,道:“一切有劳钟先生!”
钟敬两个眼袋发黑,想来休息严重不足。他轻轻摇头道:“却不是某的功劳。某在富阳县时,事必躬亲,发运也没有如此爽利过!本来想支持这两千人西征,少不得要忙上两三个月。熟料道由城中几个大商家管事来接手,一日一夜就理清头绪,这几日就发运了九成的金鼓、旗帜、兵甲、粮秣!某就擅专一回,聘请了二十四个商家管事充当军中司马,点计物资。某料想到今日午后,大军所需,一概全数入营交割!”
钟敬诚心诚意对着朱汉旌拱手道:“确是上官心算超然,将商家引入军中供应,否则兵马已动,粮饷未至,大军危殆矣!”
钟敬这话说得动情,也确是他肺腑之言。
钟敬久为佐官,从主簿、县丞,一步一步因为考核优秀晋升上来,深知无论是军队还是团练,动员的前提都是粮饷。也就是他有这份勤勉与见识,才能在朱汉旌水路飞驰解救杭州时,在富阳提前准备好热腾腾的粥与面饼,将士卒喂饱,有力气杀贼!
只不过他终究是大宋体制内的官员,习惯于驱赶小吏,役使民夫。他治下的运转效率可谓等而下之。而当时大宋商业发达,大宋商家早各自有自己的运转经验教训。大商号的发运管理更是完善,否则如何货通南北?
朱汉旌是后世来人,知道军队社会化保障的优点,相信商业社会的管理能力。
朱汉旌从一开始就以城中大户的管事充当胥吏,一下子把两浙路、杭州府、余杭县等衙门的胥吏空位填满。这些管事做事细密高效,有章法,特别是在发运上更显本事。这群临时充当军中司马的商家管事把本来应该迟缓混乱的大军粮草供应经办得忙而不乱。他们花了一日,理清楚军队所需一切物资与发运程序,接着短短数日,他们就把大军该配备的铜锣、军鼓、号角、旗帜、盔甲、战袍、军鞋、长枪、大刀、弓弩、箭矢、旁牌乃至粮食、草料、药品,全都给准备妥当!这些物资部分发运军中,部分将由商队向军队保障供给。
如此高效发运,其实在大宋朝历史上也出现过。
宋代漕运高度发达的同时,也出现很多弊端:官方组织的运输队效率低下,更经常报告“漂没”,其实是将货物中途盗卖,船只凿沉!神宗年间,王安石任用薛向改革,朝廷雇佣商船运输,效率高,漂没少,节约了大量费用。
军队所需粮草原来都是抓壮丁来运输,效率低,还让民夫死伤一路。太宗年间,朝廷也搞出了“入中交引法”,让商队运输粮草到前线,凭票供应食盐,回返汴梁贩卖。如此一来,军队得到更快更多的粮草,商人得利,民众负担减轻。
朱汉旌自以为军队保障社会化是他后世带来的成果,其实宋朝也有过。只是他做得更加坚决彻底,效果也更好!
朱汉旌看了这井然有序的发运场景,知道自己插不上手说不上话,干脆不说,与钟敬一拱手而别。至始至终,现场这些由商家管事来充当的胥吏、司马们都没有与他见礼、寒暄,所有的人都忙于手头工作。
时值中午,朱汉旌走回后院吃饭。
朱汉旌远远地看到听雨站在饭堂门口,对着一个服装艳丽的女娘吩咐些什么。这个女娘背影有些面熟,似乎曾经见过?
未待朱汉旌走近,这个女娘已得吩咐,对听雨施礼退下。
退下是一种礼节,施礼人必须面对着被施礼人后退出门,退到被施礼人看不见的地方,才能转身走。宋时礼节已经简化,这女娘对着听雨后退几步,就转身走了。这一转身就看到朱汉旌迈步过来,又是赶紧见礼。
朱汉旌这次看清了:她不就是当日在府衙之内为我送饭的老鸨么?她来作甚?
这老鸨与后世影视剧上那些浮浪猥琐的老鸨大不相同。她年约三十,相貌淑丽,姿容比诸位小姐不减,成熟风韵多了三分,穿着富丽,举止端庄,反而是一个贵妇模样。她行礼道福之时,声音轻柔,亦是动听。
这位老鸨看到朱汉旌眼神中有一丝迷茫,立即猜到他未必记起自己是谁,于是开口自我介绍道:“奴为谪仙楼主事人,花名遇柳。奴曾再府衙之中,得见官人鏖战数百乱军,奴等因官人庇佑得活,感激涕零!”
朱汉旌对这个老鸨并无恶意。
收复杭州之战时,这个老鸨还指挥仆妇丫环们做热粥支前,冒险带着仆妇将粥桶抬至府衙大门之后,让战斗了一夜肚子胃肠道冷得缩成一团的朱汉旌等人有热粥下肚。朱汉旌不会忘记那两碗粥还温热到好处,不烫嘴,刚好可以大口吞咽。连支前稀饭都做得如此精细,那么这青楼的水平会有多高?恐怕远超天上人间了。
平定杭州之后,城中八大“神仙居所”也联合派遣管事来邀请朱汉旌前去“潇洒走一回”,言辞恳请。
朱汉旌自然知道大宋官员逛青楼是正当行为。
官员贪财好淫,皇帝放心。反而那些不嫖不赌的官员才算犯政治错误。岳飞不嫖不赌,清廉刚正,家无余财,不纳妾,妻子都要纺纱织布才能维持家用。他什么下场,几乎全中国人都知道!
最大的问题是……朱汉旌不好这口。
朱汉旌的母亲是妇科医生,父亲是画家。他从小家里不缺艳画,更不缺医书。那些《外科学》《皮肤病与性病学》等书籍上的插图把朱汉旌都吓出心理阴影。若说穿越到大宋是穿越大神的杰作,那么朱汉旌就应该骂一句:“羊驼你个大神,怎么不发劳保工具?”
哪怕朱汉旌再怎么知道青楼绝多数时候只是饮酒唱歌交流诗词场所,那些当红行首几乎不陪夜,可也是实在是硬不起来啊……万一失控犯错误怎么办?当时可没有抗生素和干扰素!
想到这里,朱汉旌都是客客气气把青楼的邀请给辞了。
那么今天青楼的老鸨亲自前来,能有什么事?
那个老鸨见礼完毕,朱汉旌轻轻一拱手,就算是回礼了。他现在是全总领杭州暨两浙路戡乱善后事,虽然是一个没有几个月任期的临时工,可戡乱期间,他的实权比两浙路帅、漕、宪仓四司的权限合在一起还大!如此高官,他只是轻轻拱手,就让这老鸨觉得生受了重礼。换成以前的杭州知府赵霆,那可是不会拱手还礼的。
还没有等老鸨多说什么,听雨也看到朱汉旌回来,迎上来,盈盈一拜,眼中隐隐有波光,柔声说道:“王主事此番前来是来送礼的。家主不在,奴已全然收下。请家主治奴善专之罪!”
听雨的大眼睛会说话。她虽然口中说是来请罪,可眼中都是哀求轻饶的意味。
朱汉旌只被这对星眸投射到,一颗心就全软了,原来想要怪罪她,威压她的心思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不由自主地伸手就去扶她,说道:“你便是家中主妇,大可便宜行事。哪里有罪?”
这话一说,听雨脸上都是喜色,眼中狡黠之光一闪即逝。
朱汉旌差一点就叫出来:不会吧?又上当了?这精灵妞儿又下计坑我不成?
有外人在此,朱汉旌也不好多问她。待到这个被听雨客气称为“王主事”的老鸨遇柳走后,朱汉旌俾睨着听雨,装出一张凶脸,低声喝问道:“小坏蛋,又耍什么小心眼?”
听雨此时已不怕他,仰头笑盈盈道:“奴奴只为了官人好。”
说完,她一扭头,娇笑着拉扯朱汉旌进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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