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门外这一群人手持各色杂乱武器,有锤子、斧头、柴刀、哨棒、船桨、朴刀等等,口中呼喊着纷乱的口号,有人喊:“替天行道!”“杀朱勔!”“废花石纲!”“杀官造反受招安!”“杀天使!”“杀天使!”“杀大官,造大反,招安做大官!”
这些人冲进驿站之后,到处寻找,却不见了天使。那领头的壮汉子恶狠狠说道:“莫非是邱大郎欺俺?提他过来!”
就有人把驿卒邱大郎领过来,邱大郎只是哀告:“天使这些天来还真是足不出户!他跑不了的!俺们找一找!”
邱大郎毕竟是这驿站的老驿卒。他很快发现后墙上有大片脱落的灰土,惊叫道:“天使翻墙逃跑了!快追,快追!”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一群人无头苍蝇也似的不打火把就追出去,很快就在野地里找不到踪迹。追着追着,这群乌合之众就散了伙,最后不了了之。
小黄门李昂平素在宫中传送文书,从未出过远门,更未曾来过瓜洲。从后墙翻越过去之后,他一不敢去码头,二不敢在此多停留,只能不停地向北走。好在他脑子不笨,知道沿着运河向北走,总能回去。这一走,便是整整一夜。到了日出时分,实在是打熬不住,才在一处干爽荒地里晒着太阳眯一会。之后连续三天三夜,他一路沿着运河北走,乞讨着到下一处驿站。
到了驿站,李昂走得两脚起泡,想着:总得能派到一艘官船北上吧?驿站要李昂派船的官凭,李昂就拿不出来。他手头上的官凭是遣他前去杭州宣旨的。本来在杭州宣旨之后,杭州该给一份派船北上的官凭。然而李昂根本就到不了杭州,如何能有杭州开出来的派船北上的官凭?没有官凭,当地驿站就不肯派船。
李昂想要仗着天使身份派船,驿卒只是嘿嘿冷笑:“天使?莫要是说天使来,便是官家来,没有派船官凭也无用。船派出去了,没有官凭,花费还不得算在某等头上?不成的!”李昂气急败坏地在驿站赌咒发誓把漫天神佛搬出来,驿卒只是不理睬。僵持两个时辰之后,突然有铃声大作,是快马急递铺兵到来。那铺兵脸色灰白,嘴唇皴裂得见一道道的血口子。他一进入驿站,就连人带马栽倒。李昂在宫中多年,略懂医术,当下拔出随身银针,扎了他几处穴位,将他救醒。
那急递铺兵苏醒之后,口中喃喃只是说道:“坏大事了!瓜洲陷入妖人手中!某去搬救兵,却快些准备好马!”
驿卒吓得脸色惨白,慌乱说道:“天啊,瓜洲距此不远,那乱贼要是杀来,如何是处?来,将酒来!换好马!”
几个驿卒端来水酒,给急递铺兵灌下。急递铺兵稍微恢复了些元气,就挣扎着起身,又要上马。小黄门李昂见机,连忙说:“咱家同去!咱家在瓜洲驿站,险些让白莲教妖人给打杀了,此番同去,咱家给你做个旁证,也回京搬救兵!”
这下子驿卒无话可说,也给小黄门李昂牵来一匹好马。那个驿卒讪讪说道:“莫怪俺!俺等厢军苦!往来上官那么多,谁都要好马大船,朝廷可没有给那么多钱文!先前也是没有法子,莫怪!既然你等为了救瓜洲,救扬州,俺们就贴本钱一回!这一路去,中贵人尽管跟随急递铺兵,到了扬州城内,自然上官会给中贵人指派大船!”
有了这个急递铺兵带路,李昂顺利逃到扬州府城中,在此得见通判,禀告了瓜洲白莲教妖人起事,攻打驿站,自己侥幸逃脱的经历。
禀告完毕,李昂哇哇地哭出来:“恳请上官派船,咱家却是骑不得马了。裆里全是血!”
通判睁大双眼,还不明就里。他身后幕僚贴近他耳边,小声说道:“阉人下身有旧伤,若是马术不精,容易撞出血来。”
这通判恍然大悟,很爽快地给李昂指派了一艘官船,还特地很好心地吩咐道:“官船慢,黄门莫要着急,在船上好生将养。”
李昂直到三天之后,才知道“官船慢”这句话的意思:直娘贼的,真是慢!
李昂从汴梁出发,一路向东南,向东,向南,行船顺风顺水,这返程就全是向北,向西,向西北,逆流而上,且全程逆风!
李昂在船上,每日看着纤夫大冬日里光上身吃力地拉纤,一天也走不了多远,心中十分困惑,不禁问船上篙师:“长年,为何有帆却不用?宁要人来拉?”
那篙师听到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内宦称呼他为“长年”,十分顺耳,乐呵呵地说:“行船贱汉,当不得中贵人一声‘长年’称谓!中贵人是长住宫中的,有所不知,若是俺竖起风帆,此时北风强劲,莫不是要倒着走?”
李昂还是惊奇,又问道:“早先听闻人说,逆风亦可起帆,走得慢些罢了?”
那篙师还是笑容可掬地回答道:“确有其事,那得是大河大江,逆风起帆之后,走之字形,曲折向前。中贵人请看……”篙师伸开双手,示意前面河道宽度,“如此窄小的运河,走不得之字形,只得雇人拉纤。哎,可贵了!”
李昂就此讷讷无言,每日在船上枯坐,眼巴巴地数着日子。好在他也曾识字,船靠码头时,请船家去买些笔墨纸砚,从此在船上练字打发时间。
只是李昂每日都会在船上听到陆地上急递铺兵的铃铛。他钻出船舱,矗立船头,就会看见有一骑夹烟带尘的铺兵疯狂抽打马鞭,恨不得将马抽死也似的狂奔。
李昂只看得心惊肉跳:“天啊!这究竟是出了多大的乱事?为何这急递铺兵一骑又一骑不曾断绝?”
蒿师叹气道:“大祸事了。俺在此行船三十年,先前方贼起事时,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急递铺兵!”
李昂看得一颗心往水里沉下去。他暗暗思量道:莫非扬州也不保了?
这几日,李昂在船靠码头时,赶紧去打探消息。他倒是放下身段,多方求告,也从码头、驿站、船夫处听到不少留言,大抵是:
不只是扬州,整个江南江北,都乱了起来!先是大江上的船夫起事,南下从了方腊,之后就有人回返,声称受到极大的封赏!来人带来圣公赏赐的官印、好酒、钱文、圣旨,再来鼓动他人入伙。很快就是镇江府上下游的大量的船夫深受鼓舞,驾驶所有能出海以及不能出海的大小江船,驶出江口,走海路,贴着海岸线南下,投奔方腊而去。
后来船夫们更是鼓噪到连运河船夫也起事了。瓜洲船夫起事,蔓延到扬州城中。船夫们深受“花石纲”之祸害,运河船夫受害尤其惨烈。他们私下里面不少人入了白莲教,此番方腊在江南起事,江南江北多处码头的船夫呼应。
李昂倒是机灵人,听说这多处船夫起事,马上怀疑起来自己乘坐的官船船夫是否也入了教?他很快端出一幅为民请命的样子,声称将回京面圣,将所见所闻尽数报于天子知晓,果然赢得船夫们颇多好感。这一路款待自然水涨船高,每日好吃好喝送上来,船夫们更是信誓旦旦保证:“中贵人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再怎么生的也得将你平平安安送回禁中,将此间情势尽说与圣人知晓!拜托,拜托!”
那些船夫想着要把这个为民请命的好官送回汴梁,一路上相互打招呼,倒也真顺利地将李昂从里运河、淮水、汴河逆流而上,全须全尾地送回到汴梁。
这一路,李昂每次上岸休息、采买,都向驿站打听江北情势,又托付船夫四处打听消息。在上岸回汴梁之前,李昂听到最后的消息居然是:继扬州失陷之后,楚州也失陷了!
李昂大惊失色,这不就是乱火沿着运河烧过来么?
船到汴梁码头,临到分别一刻,船夫们在齐齐在船头作揖相送,李昂还正色面对着船夫们,朝天拱手道:“此去当如实禀告圣人,为民请命!”
李昂入宫之后,真把这沿途所见所闻都细细地写成本子,呈给押班张承恩,张押班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说道:“知晓了。你一路奔波,下去歇着。”只说了这两句话,张承恩就冷淡地挥手将李昂扫地出门。之后几天,李昂多方多次打听,张承恩并无向上禀告江北情势。
李昂也有些恼了:江南起火,朝廷中有人藏着掖着。现在火都烧到了江北,还藏着么?内宦出外,负担有采访外地之职责,所见所闻,本来就应该禀告上官,上官汇集成文,呈报给官家。官家居于禁中,可知各地情势。张押班隔绝禁中内外,使得官家不晓江南情势,莫不是要看江北之火烧到汴梁不成?
李昂本来就在翰林学士院供知制诏们驱使奔走,此番拿定了主意,以自己不常用的手写字体留下字幅,悄悄地将江南起火,波及江北扬州、楚州的消息传递给了知制诏们。
到了第二日,李昂在伺候知制诏们时候,就听见这些贵人们议论江北运河重要州郡失守。李昂知道,这些年轻清贵文官必然有人会因为义愤、党争,将这些消息更扩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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