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吊词

极尽素雅的黄木小盒，除了盒盖上雕以青荷花纹外，仅仅只是在表面上了一层清漆。

看着简单，但捧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极有分量。

卫陌红着眼疑惑的看着孙平，孙平点点头示意卫陌打开。

卫陌将木盒放在案几上。小盒并没有上锁，只是轻轻一掀就现出内中所藏之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绣着“李”字的荷袋，旁边还码放着五块小金砖。在金砖下压着的是一册卷着角的《中庸》，显然是被前任主人经常翻看的。

卫陌解开荷袋，借着烛光看到袋中收着五粒大小相近的珍珠，璀璨生华。又将金砖一块块捡起来放到案几上，双手捧出那本《中庸》。不出卫陌所料，这本《中庸》的字缝和侧边里，皆有小字留文，显然是前主人的杰作。只是纸张古旧，似乎翻动的动静稍大些，就有被毁坏的可能。

“你可仔细喽。这本是世子重金搜来，当年大儒孔颖达亲自释文的。”

卫陌没有回答，只是放下书，再次看向木盒。木盒底部，尚压着一封用油纸裁出的黄褐信封。

卫陌扣开封漆，倒出一张对折了两番的雪花宣纸，对着烛火缓缓展开。

“维悲乎。

青柏生于浊世，凤姿名满方仪，彼时披肝立帝左，鞠躬尽瘁；

轩舆坠于殇乱，忠魂邀达琼霄，此际剖心奉宗庙，死而后己。

天佑四年四月初二，公卒于徐州。突闻此噩，恍若霹雳。昔时稚儿入京，惜缘一面，既悔且哀。吾非亲近之人，倾觞就地，愿越沧渊玉嶂至公前。请饮。

劣学后进李存勖，三泣之。”

卫陌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上下牙关“哒哒”的磕碰起来。信上的字迹上下端正，只是笔划间转折收尾之处，隐见飞扬。又见信上间隔两行，再起一段：

“维哀也。

先卫公令正、敕命宜人卫崔氏，幼慧而长淑。以弱肩事孝，又兼抚育一族子侄。与公合配廿载，恪尽女道。伉俪携手，殁于王事，心怀磊落，羞煞男儿。号掷白钱，聊藉哀思。

小辈存勖，拜泣。”

卫陌忍不住以头怆地。自见到肖敬微传给自己的那份仇家名录起，一股不断憋闷在胸中的悲苦，忍不住咽不下，再也无法故作坚强，终究还是放声痛哭起来。

怀中双手抱着的这张雪白信纸，上面写着的，分明是......吊词啊。

在肖敬微替他周旋安命的时候，在孙平和秦烟替他前后奔走的时候，竟然还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隔着近半年的时间，横越千里，向他寄上一封吊词啊。

这个人用一支笔，一张纸，给了卫陌父母，一点点......一点点读书人死后的体面。

很可能这只是晋王世子出于人情礼节，顺手而为，但是对卫陌来说，足够了。

没有灵堂，没有火盆，没有纸花，也没有系着孝带，但卫陌还是挣扎着挪动身体，面朝南方叩首三拜。

这是回礼。

“替我......致谢世子。”卫陌忍恸说道。

孙平不知道李存勖的信中写了什么，但能看到卫陌的失声痛哭。孙平拉起卫陌将他半抱在怀里，轻声应下：“我会的。”

也许是哭声的原因，旁边的帐篷里开始有人起身走动，不过一会儿，就有人在车外问起来：

“当家的，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没你们的事，去歇着吧。”孙平对着厢门虚挥了下手，哑声回复。

等那人脚步落回帐中，卫陌噎着嗓子收住眼泪离开孙平的臂弯，对着烛火继续向书信看去。

书信并没有读完，在信尾还有一段话，是写给卫陌自己的。

“久仰令尊贤达，未及拜晤，已隔阴阳。昔年稚幼之时，伴父驾随于旧都，于金殿之上偶逢一面，风姿慷慨，感怀至今。

知君孤零塞外，恐有不便之处。冒昧赠金五绞，并河宝五珠，切不可辞。又有先贤孔冲远手迹一册，愿君继业向学，来日不坠门楣。

墨褪至此，万请节哀。

太原、李存勖手书”

卫陌看完最后几行字，垂着头努力眨着眼帘，想要止住泪水。

“男子汉，不要总是哭哭啼啼的。不像样子。”孙平拍着卫陌的后心劝慰着。

卫陌喉咙一动，噎着嗓门回他：“以后不会了。”

说完，卫陌将手中的信纸按着折痕叠好，收入油纸信封之中。再将书信夹在那本《中庸》之中。最后将《中庸》与黄金、荷袋收纳进木盒之中。

卫陌对孙平询问道：“平叔，你带我回去吧。”

“也好。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下。”孙平坐起身子，就要去吹蜡烛。

“我是说，带我回中原。”卫陌见孙平误会，赶紧补充了一句。

孙平忧心的问：“怎么了？是老召对你没照顾好，还是老召对你发脾气？”

见卫陌低头不说话，孙平拉过卫陌在自己面前坐好：“老召这人呢，脾气可能是有些急。有时候还会上手打你，但草原汉子，大多都是这脾气。其实心里还是关心你......”

“不是，召叔很好。”卫陌打断孙平。看到孙平疑问的表情，卫陌咬了咬下唇：“我就是在这，呆着有些，不自在。”

孙平叹了口气，拍了拍卫陌的肩膀：“这人呐，到了异乡，又有几个能自在的呢？”

见卫陌倔强的眼神，孙平只能接着宽慰他道：“我估算啊，其实也要不了多久。搞不好明年夏天就能接你回去了。”

卫陌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问起来：“平叔，能不能帮我求一本内家的武功典籍来？花多少钱，我以后......挣钱还你。”

说到最后，卫陌的声音越来越小，简直如同蚊呐一般。

好在孙平耳朵不错，又处在这密闭的车厢之内，总算是听清楚了卫陌的要求。

“不行。”孙平摇摇头拒绝卫陌：“你昨天就是在乱练功，差点把命都丢了。我怎么敢给你去找什么内家典籍给你？”

见卫陌激动的就要挺起身子，孙平手掌一发力，按住卫陌肩膀止住他：“这事，除非我能找一个老师傅带来，不然单独带一本册子来，我是绝不会做的。”

卫陌闻言，慢慢放松腰腹继续跪坐下来。

“不过希望不大，你心里要有个数。”

“是，我明白了。”卫陌低头应下。

孙平看着卫陌还有些不甘的脸色，对他说：“没什么事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好。”

孙平等卫陌抱好书籍和木盒，鼓嘴吹灭蜡烛。

卫陌抱着物什，乘着下车之际，用袖子抹了两下脸颊干涸的泪痕。

孙平扶着车辕，跳下车来。伸出右手搭在卫陌的肩膀上迈起脚来。

“要好好读书，要走正道。别再耍小聪明，知道吗？”

“嗯。”

“你以后也别瞎练武功，知道不？趁着时间，多读点书才是正经的。”

“是。”

“我呆几天就回太原了，下次就得年后才能来。你在这缺什么少什么，或者受了啥委屈了，赶紧跟我说。”

“嗯，知道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伴着路边的篝火照耀，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召莫弱的帐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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