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是她

“你管得可真宽。”

“我看你这包袱可不轻啊，怎么，趁着宵禁之前逃府出走吗？。”

“你……”

风动树影乱，唯独两人落在地面的影子平行着一动不动地斜去一边，彼此对话间显然沈歆激动了很多，咬牙切齿地把手心攥足了劲儿，扬起下巴和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男子对峙不下。

繁星烁烁，未归孤鸟与翩跹云翳旋斡，脚下冰凉的青石板在夜色中像一张苍白的脸，凝滞的空气中乍然传来液体滴落的声音。

“嗒、嗒、嗒……”

男子屏息寻找声音来源，猝不及防在沈歆脚边瞄到一小滩乌黑血迹。

“你受伤了？”男子一怔，盯着沈歆握实的拳头看了一会儿，伸过手一手一只袖口将她的手掌拉向自己，摆在自己胸前。

这甚是自然的动作使得沈歆不由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垂着手腕把手背对着他。

“手心翻过来。”男子声音不大，却像金令掷地一般，让人无法拒绝和反抗。

沈歆咬咬唇，微微低下头，别开脸，松开十指，转动手腕，摊开手掌把手掌露在他眼前，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胸口，血液不听话地全部聚到上半身，流过手臂，从掌心涓涓涌出。

男子抬眼瞄着沈歆一脸的不甘心，勾唇一笑，一颗贝白齿尖隐隐从唇缝一边探出点点，狡黠笑容借此又凭添了一丝痞坏。他直身转向还在一旁惊魂未定的车夫：“伤药拿来，还有绷带。”

车夫回神，赶忙翻身笨拙地踏上车轴，踩着轮子一脚实一脚空地攀上朝天的车窗，两手撑着身子一使劲儿，一头便整身都扎了进去，半天，一只手从车内伸出，高举着一瓶伤药和一卷零散了一半的绷带。

许是嫌车夫太笨动作慢，男子有些等不及地，先是慢慢放下沈歆手腕，而后两步跨到马车边，一脚夸上车侧，拿过伤药和绷带，轻身一跃，站定至原位，闲着的右手冲沈歆指了指，又反手勾了勾食指：“抬起来。”

沈歆听话地把手心送过去。

“乖。”男子宴宴笑道，左手的绷带递向嘴边，张口咬在口中，右手拖住她手腕，左手拇指在伤药瓶口轻轻一推，塞子顺势弹出，悬在瓶口一边。他小心翼翼倾斜瓶身倒了些许朱色粉末在伤口处，又单手扣回瓶塞，拿下口中绷带，撕下一截，慢慢缠绕在她手掌间。

沈歆静静地看着他替自己包扎伤口，夜虽浓重，可他分外认真的样子意外清晰地落在她眼底，恍惚间她竟分不清到底哪种模样才是真正的他，一脸痞坏戏弄她的他，还是现在这个认真帮她包扎伤口的他。

“怎么，疼？”男子见沈歆抿着嘴一句话不说，问她道，一边又放轻了手上的力度。

“不疼。”沈歆摇摇头，“看不出你还能这么细心。”

“毕竟你是为了救我受的伤。”说话间男子就完成了第二只手的包扎，并把缠好的绷带绕在指间，穿插交叠不知怎得就打好了一个煞是好看的圆结，拍拍手，抱臂托腮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那般多看了两眼，又补充下半句道，“省得你拿这伤借题发挥再讹我一番，那我岂不是吃了亏。”

如果他不加这后半句，沈歆怕是已经感动得不行了，此话一出，噎得她直想翻白眼：“我拿命救你，明显是我吃亏好不好。”

男子依旧言笑晏晏，不急不躁地指了指一旁撞翻的马车，半哄半骗地和沈歆作起了商量：“看你这样晚上怕是没什么去处吧，要不要我好人做到底，你帮我把马车扶起来，我带你去住客栈。”

刚刚才为了救他伤了两只手，这会儿居然要她充当劳力扶马车起来，精细鬼地拿人情做买卖，沈歆这脾气怎么能忍，早知道还不如讹他一下来得痛快，索性往后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一百个不乐意：“不干，手疼。”

“那……”男子一并单膝蹲下身来，凑身过去，在沈歆耳边低声道，“看来你今晚只得在牢中度过了。女子过宵禁而不归，视为重罪，至于刑罚嘛……”

话音还没落，沈歆呼哧一下跳起来，当即认了怂。许都的宵禁是出了名的严，连皇亲国戚坏了规矩都难逃一顿杖责，更可况她这种夹缝中求生存的足下尘。

她看了眼马车，撸起袖子：“我抬车顶，你负责稳住车底。”

男子从地上站起，心下好笑地睐着突然听话的沈歆，越发觉得有些趣味了，不过却并没有依照她的指挥，反而率先走到了车顶一侧，反手用力一掀，抬起一条腿作支撑，并没多大折腾，马车就被稳稳归了位。

“你……”沈歆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已经扶正的马车，不知道该干什么。

男子幽幽一笑，不慌不忙地帮衬车夫挂好马匹，看着沈歆并用下巴指了指车门：“上车。”

又是令人无法抗拒的命令式口吻，沈歆想莫不是在郭宅待了段时间骨子里生了奴性，鬼使神差地什么话也没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马车里，屁股下面柔软的坐垫像有黏性一样困着自己，挪都挪不动。

好吧，先被这样拐卖一次吧。

沈歆暗暗心想，眼皮子沉沉地压下来，防备心一点点瓦解在突然袭来的困倦里，她将头轻轻侧靠在马车窗棂上，阖眼浅浅睡去。

再睁眼，天已大亮，一番回忆后竟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到的客栈，什么时候躺上了床，顿时感到一阵恶寒，猛然掀开被子，发觉自己身上衣服还穿得好好的，才算松了口气。

“我究竟在想什么！”沈歆翻身下床，拿手腕揉着太阳穴。

忽得一阵香气扑来，抬起眼皮子就见不远处铺了黄纹绿底衬布上搁置了两只陶碟，一碟清炖瓜丝，一碟韭菜蛋蒸，碟后另有一只陶碗，碗面上还腾了些许热气。

沈歆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肚子寻了饭香味儿也跟着叫了起来，两步扑过去摁头闻着饭菜，也顾不上漱口了，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往嘴里海塞。蒜香就着绵软瓜丝咝溜咝溜吃得嘴瓣明光油亮，金黄的鸡蛋配着碧绿韭菜，柔软而有嚼劲，吃噎了便捧碗起来大喝一口豆粥，掺杂的菰米滑溜弹牙。

虽和往日郭宅里吃的并没什么区别，但没了同桌分食的人，又没了盯梢她吃相的古怪目光，再加上饿了一宿，这顿饭意外好吃了百倍。

“没想到那家伙还挺周到的。”沈歆吃饱喝好，栽倒床上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想着仅仅两面之缘，虽然性格讨人厌但每次都相助于她的陌生男子，和仅管仪表堂堂却总是挂着一副过于严肃表情的执意赶她出门的郭家家主，一边拍着吃得圆滚的肚子，一边无可奈何地感叹道，“男人还真是令人搞不懂。”

等她收拾完东西出去找男子道谢的时候，才发现男子早已离开，只打听到他很早的时候替她点好了早饭，就退掉房间走了。

沈歆呼出口气，庆幸不用当面和那种麻烦的人道谢。

她侧头望着客栈外熙攘不绝的车水马龙，清晨的白光透过朱漆的门窗镂雕的纹路照进她眼底，双眸亮泽如琥珀般流光盈盈，整条街的喧嚣倒映在她瞳上，刻进心底。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没有丝毫留恋的，她启步朝城外方向走去。

街的另一边，偌大的宅子愈发显得消沉无生气。

安瑶坐在桌边，一只描银嵌宝的刻蝶铜碗被捧在两手之间慢慢不断转动着，心不在焉地盯着碗里大片大片没怎么切碎的荷叶。良久，放下碗来，伏身趴在桌面上，将脸埋在臂膀里，没有梳整的长发盖着起伏不定的脊背，闷闷地从怀里抖出几个字来：“我真是没用。”

她不是不想揭发微云和祥兰，只是……

祥兰是她嫁进郭家前便在的家婢，微云是曹操给她的陪嫁丫头，可是她低估了微云的野心。

对于郭嘉这种品貌非凡又惊才风逸的男子，能有多少个女子不会心心念念向往之，微云也一样。但微云与其她人不同的是，她有胆支撑起她那昭彰可见的非份之心。为此她不知作何手段收服了祥兰为心腹，更是在宅内家仆中结党营私，排挤她这个正统夫人，舌口之多令她无以为辩。

更何况祥兰也曾告诉她，郭嘉娶她，无非碍于曹操情面不好拒绝，他对她没有丝毫夫妻情分，她便怕了，与其饶口弄舌像搬弄是非一般为自己挣理惹夫君厌烦，倒不如安安分分逆来顺受来得平静。

可沈歆的话像醍醐灌顶，让她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冲动被肆意点燃，一下一下窜动在触碰不及的地方，她越是想按捺下来，那股力量就越是想破壳而出。她知道那是她一直以来都悄悄塞在心里假装忘记的屈辱，可如今，这些情绪自顾自跑了出来，她不得不去面对。

忽得起身，从门边衣架上取下莲蓬衣来披在身后，安瑶就这样散着长发往书房去了，她知道这个时间郭嘉一定在那里。

行至书房外，远远地就见祥兰守着门百无聊赖地打呵欠，安瑶脚步一顿，眼神不由主垂在地面上，片刻后终于狠狠咬了下下唇，握紧拳头，继续朝书房大步走去。

祥兰先是觉得有什么人带了一阵风迅捷而来，定睛一看竟是安瑶。

她眼中惊异一闪而过，转而一想又不觉得什么好怕的，便抹正身子步下台阶挡在安瑶面前，既不通报，亦无行礼，只将涂了朱砂红的嘴的嘴角提了一提，似笑非笑地瞅着低她半个头的安瑶：“家主忙着呢，夫人请回吧。”

“大……大胆！”安瑶大声呵斥，尽管声音抖得像筛米，但这一声足以把祥兰吓一大跳。

祥兰冷不丁被震了一哆嗦，方才还似笑非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眦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瞪着安瑶，完全不敢相信她何时竟有胆量这么大声地呵斥她。

书房中一阵收卷竹简的窸窣声，祥兰惊忧地回头朝书房看了两眼。郭嘉隔着门问道：“是夫人来了吗？请她进来。”

“是。”祥兰碍于家主在场不敢造次，只得躬身回话，并替安瑶开了房门，注目送安瑶进屋，两腮肌肉因紧咬牙关而向两边鼓突，仿佛她才是那个被下人唐突越级的主子，越想越气，却不敢大发作，不重不轻“砰”的一声从外面关上了门。

“祥兰你先下去。”郭嘉皱皱眉，吩咐祥兰道。

也没听见什么回应，只见挡在门窗外的人影慢慢退下，郭嘉舒展了眉头，目光变得温和。他迎面朝着安瑶柔柔笑了笑，温润如玉，这姿态较平日如同沧海遗珠般，多窥不见，却像太阳能一下子照进安瑶心底，不管有多少恐惧，多少不安，在这如光辉的眉眼与微笑前，都会被彻底安抚。

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安瑶那长久积压的悲伤和委屈瞬时间像冰一样融化成水，从胸腔，到喉，到鼻，再到眼眶，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沈歆……沈歆不能走！”

“你……？”郭嘉震住，他第一次见到安瑶这样与他讲话。

又是沈歆，她究竟是什么人，竟惹得安瑶像孩子一般哭着替她求情？他再度紧紧蹙起眉来，又一次陷入未知的心烦意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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